宣范坊杨家常有白鸽飞进飞出,绰绰几乎每日都要抄一遍孙氏帮她回的信,李峧总与她讨论音律,动不动就谱个新曲,孙氏非要她把曲子都练下来,而且亲自监督,想用法力代劳都不行。没日没夜,练得她连做梦也是弹琵琶。

    到了快入秋的时候,李峧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写信邀她入宫,说是武慧妃想谢谢她那日救了李峧。

    若要道谢,早在李峧刚受伤那会儿就该谢了,孙氏一下就品出了婆婆相看准儿媳的意味。

    绰绰记得,武慧妃嫌弃杨玉绰出身不好,一直不太喜欢她,只是拗不过李峧喜欢,才勉强接纳了她这个儿媳。但每回见面总是阴阳怪气数落她见识短,贫家女高攀了皇家。

    好在武慧妃也不长命,杨玉绰和李峧成婚没两年她就一命呜呼了,到那时候她的耳根就能清净了。

    为了杨玉绰与武慧妃的初次相见,李峧做足了准备。先是精心挑了时兴布匹送去,又找了洛阳最有名的裁缝出山制衣,之后又让伺候自己多年的洪嬷嬷教绰绰些简单的礼仪。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个月,才终于在立秋那天接绰绰入了紫微宫。

    那一日,绰绰穿了一身彩绘花鸟白绢衫搭着浅绿罗裙,肩披折枝花缬纹赤黄帔子点缀颜色,清淡之余不失俏丽。面上薄施粉黛,只贴了小巧的翠钿以示隆重。

    嬷嬷在前面领路,绰绰低着头亦步亦趋。其实紫微宫她熟得很,这里的每一块砖她都踏过无数次,不过现在还是要表现出初次进宫的谨慎和雀跃。

    武慧妃在翠景台设了酒馔,李峧早早陪着说话。因不喜杨家身份微贱,武慧妃并没张扬此事,只留了几个心腹宫人伺候。

    虽然早已听儿子描述过意中人的美貌,武慧妃也只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直至绰绰到了翠景台,脑袋一抬,嫩脸红唇,眉眼盈盈,美得人心肝颤。

    男人赏看美人,大多肤浅,女子才是最懂得欣赏美人的。武慧妃以为,眼前这女子,皮相上的美还是其次,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气韵,才真叫人挪不开眼。娇而不媚,傲而不寒,仿佛天上的仙女来人间游了一遭,对什么都有兴趣,又觉得什么都是平常物。

    武慧妃一下就明白了儿子为何非她不娶,当娘的自然也希望儿子娶个美人,将来生些个好看的孙儿。可她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母亲,要为儿子谋划的更不只是儿孙的样貌。杨玉绰虽然生得好看,可家世太过平庸,父母早亡,也没有成器的兄弟,将来帮衬不了李峧分毫。

    尽管心里已将杨玉绰的名字从未来儿媳的候选里划掉,面上依然笑得热络。儿子大病初愈,她不想他难过动气。

    武慧妃扬手让绰绰入座,温声问她姓名,家中还有哪些人,尽管这些她早就已经命人调查清楚了。

    绰绰一一答了,说话间余光偷偷扫过满桌精致的菜肴,只盼武慧妃少些虚伪的寒暄,快些开席。

    武慧妃刚开口要说动筷,杏儿般的红唇张了半开,宫人就来禀说忠王求见。

    绰绰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

    李屿虽然不是武慧妃所生,但也常在她跟前走动,又与李峧交好,过来请个安并不出奇。

    奇的是他一进来就看着绰绰,状若意外地说了句:“绰绰?你怎的在这里?”

    唤的是小名,任谁听了都以为他们二人关系亲密,连绰绰自己也错愕了片刻。

    “你们认得?”武慧妃心底有些高兴,这丫头配不上她的十八郎,但配李屿还是不错的。

    李屿点点头:“上回武娘娘不是还问我送了哪个小家碧玉回家,我还想着哪日领她来见娘娘呢。”

    李峧想起几月前满城议论李屿的马车拉了个美娇娘,他还曾想帮兄长促成美事,脸色煞地苍白。再转头去看绰绰,她好像有些气恼。

    武慧妃捋了捋顺序,这丫头先坐了李屿的马车,又来勾搭十八郎,倒是进取得很。她更加打定主意不能让李峧娶她,笑着说道:“那可真是巧了,之前这位娘子在山上救了十八郎,我正要好好谢她,既然三郎也来了,便一起吃些酒菜。”

    “多谢武娘娘。”李屿恭恭敬敬。前世,武慧妃祸乱朝纲,还害死了他的手足兄弟,他恨武慧妃更甚于恨杨玉绰。但他重生之时武慧妃已是父皇宠妃,武家在朝中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他只能假作恭顺,取得武氏信任,以谋将来。

    武慧妃命宫人添座,她只递了一个眼神,宫人便知晓她的意思,将座位设在绰绰右手边。

    李屿施施然入座,对绰绰刀子般的眼神视而不见,甚至还把白龙曜的龙头夹给了她,连本来摆在武慧妃那边的蘸酱也给挪到她面前:“绰绰喜欢酸甜味道,蘸这个吃最好。”

    这道白龙曜是取稚鸡身上最鲜嫩的里脊肉,反复敲打成肉泥,再雕成飞龙模样蒸熟上桌,配上不同滋味的蘸酱蘸食。这些蘸酱之中,绰绰最中意这碟唤作“金齑”的蘸酱,里头加了橘皮和粟黄,颜色如金,滋味酸甜。可是李屿是怎么知道的?

    李峧此刻心里堵得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与三哥钟情同一个女子。

    他悄然看向绰绰,她似乎很喜欢三哥给的白龙曜。可他们鸿雁传书多时,乌黑墨迹里分明藏着金灿灿的蜜糖,否则她又怎会答应入宫见他的母妃。

    他想,三哥应当只是一厢情愿的。从小到大,三哥什么都让着他,若是三哥知道他和绰绰是两情相悦,应该就不会再与自己争了吧。

    李峧夹了自己面前的金银夹花平截,伸长胳膊越过李屿,把菜放到绰绰碗里:“这是蟹肉所制,立秋了,正宜食蟹。”

    这样,三哥应该懂他的意思吧。

    李屿并不想为绰绰与李峧生隙,但更不希望她再度成为寿王妃,而武慧妃此刻的心思与他是一样的,她道:“绰娘子与三郎相识更早,想必还是三郎更知她心意。”

    她是在提醒儿子要守先后之序。

    “若真要说起来,应当是我认识绰娘子更早。”说起先后,李峧更觉得是李屿该成人之美,“年初的时候我听闻西郊山上的野牡丹开得极好,便独自上山寻花,隔着小山坡遥遥见过绰娘子。那日正巧是花朝节,娘子将丝帛系在乌桕,惊鸿一瞥,我便觉已见到了世间最娇艳的牡丹。”

    绰绰怔住,夹着蟹肉的筷子停在半空,原来李峧与杨玉绰的初见竟那么早。

    她细细回想,好像成婚之后李峧也与杨玉绰说过他们早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杨玉绰心里没他,他说的话也就没放着心上。人人都说李峧是在咸宜公主府对她一见倾心,听得多了,连杨玉绰自己也只记得是在公主府初见了。

    比起绰绰,李屿更加惊愕。前世李峧与他说过,他在花朝节时已见过杨玉绰,咸宜公主府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一直都记得的,他自以为今生已经阻止了他们的两次见面……

    但,那又如何。李屿若无其事,继续给绰绰夹菜,只要绰绰一日未嫁李峧,便不能算他败了。

    借着将菜放入她碗中的机会,李屿靠近绰绰低声问她:“你可曾见过秋天开的牡丹花?”

    绰绰斜过眼狐疑看他,她们牡丹只喜春暖,秋天是要躲在土里养精蓄锐的。

    “也是花朝节前后,我在西郊一个山谷里见了株枯死的牡丹,觉着可惜,便连根带土捧回了别苑,养了几个月,居然活过来还开花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足以令绰绰震惊。

    难道她的花身还没死?

    绰绰的错愕与惊喜,李屿尽收眼底,心道秋鹤龄的计策果然可行。他以更低的声音在绰绰耳边说道:“明日我派人去杨家接你。”

    言罢,起身朝武慧妃行了礼,借口还有政事要忙便先走了。

    李屿离开翠景台后,绰绰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只草草吃了几口填饱肚子,一心只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若是花身还在,或许她还可以当回花妖。绰绰不禁对着碗里的菜肴微微笑了。

    李峧默然看着,心中无味杂陈,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一桌酒菜剩了大半,席上三人各怀心事,早早停筷。

    绰绰起身向武慧妃告了辞,武慧妃没留她,但也赏了两匹独窠细绫和一个五色藤镜匣,算是给她体面好让儿子安心。

    李峧亲自送她出宫,一路攥着自己的衣袍,直直看着心不在焉的绰绰。

    快出嘉豫门的时候,李峧忍不住问绰绰:“你,会赴三哥的约吗?”

    绰绰一怔,停了脚步,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李峧一路送着她。

    李峧眉心紧凑,焦虑的眼睛看着绰绰,急切等待她的答案。

    这是吃醋了?

    大可不必吧。

    绰绰歪着头甜甜一笑:“当然不去了,傻子才信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中却作他想:李屿心思诡谲,多半是在骗她,可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要赴约。

    她实在不喜欢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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