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绰将装了琵琶的木箱一一开了,凝着妖力将箱中琵琶一一验过。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别的缘故,并未能察出有任何异样之处。
洛阳城早已过了牡丹逞艳的时序,屋外修竹绿得青翠触目。一番折腾下来,绰绰额角沁出了细密汗珠,她盘腿坐在风口处,吹着杂糅青竹香气的暖风重新理顺气息。
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没有精魂的琵琶也能修行,可若不是琵琶成精,又如何解释杨家也同紫微宫一样在夜里传出琵琶声。
只怨自己昨夜睡得太沉,若她听见了或许就能循声抓住这厮了。
“一把火烧了吧。”
李屿不知几时来了,拧着眉走进来,冷冷扫视房中的几口木箱。
原先他将琵琶放在杨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一直平安无事便打算运回宫中。他叮嘱过乔大娘留心绰绰这边的一举一动,今晨乔大娘报说绰绰昨日弹了一宿的琵琶,他便知事有蹊跷。
“那怎么行。”绰绰就地打了个转,看着李屿的下巴,“修炼成妖多不容易,怎么能烧死。”他们凡人哪里明白修行之苦,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毁了人家千百年的辛苦。
李屿呵了一声:“你之前不是笃定琵琶成不了妖吗?”
绰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之前确实是她见识短了。
“你若全烧了,如何与圣人解释?”绰绰反击,这些琵琶全都是内库登记在册的,岂是他想烧便能烧的。
李屿果然皱了眉,岂止是圣人,这里头还有各宫妃嫔公主的琵琶,否则他也不必将琵琶暂存于此。
“你能寻得出是哪一把琵琶?”
绰绰又无话了。
李屿以鼻叹气,似在嫌弃她无用。
绰绰甚不服气,她是妖又不是神仙,哪能有求必应。
她站起来抖了抖衣裳的灰,将李屿拽到外头小竹林里说话,免得让琵琶妖听了去。
“你给我三日时间,我试着找一找,若是实在找不着,你要烧便烧好了。”
“一日。”李屿态度坚决,如今尚不知此妖是善是恶,多拖延一日便多一分危及大檀江山的可能。
一日便一日吧。
绰绰满心同情地看向远处小屋,只希望这位道友一日内能出来与她见一见。她对它并无恶意,难得世间还有同道,但凡是自己能帮得上的,一定想方设法为它保住妖身继续修行。
“你有什么办法?”李屿知道绰绰如今法力衰微,并不大相信她能制住琵琶妖。
“守株待兔。”绰绰想,这小妖藏头露尾的,想必法力也并不高明,自己未必不是它的对手。待它现身后开诚布公谈一谈,他们妖精还是很讲道理的。
李屿沉眸思忖,终究信不过这个小花妖,道:“我与你一起守。”绰绰这个糊涂妖,保不准会把事情越闹越糟,他虽没有法力,至少还有些武力在。
那琵琶妖几次施法都是在深夜,李屿只得勉为其难在杨家过夜。可如今才刚入午,还有大半日的光阴得打发。
若是藏书阁还在,倒是可以在里面待着,但如今只剩一片绿油油的牡丹园了。
骄阳炫目,蝉声四彻,李屿坐在廊亭里,将扇子举在额上遮着,莫名烦乱。说来这宅子还是他用攒了多年的俸禄买下的,如今杨氏一家舒舒坦坦住着,他却无处可去了。
乔大娘端了盘新鲜果子上来,李屿挑了颗饱满水灵的桃子在手上掂了掂,一口咬下去,嘴里嚼得有滋有味时,低头瞥见粉白桃肉里一只白白胖胖的虫子露了个头。
李屿忙将嘴里的吐了,手上的大半颗也扔出老远。
绰绰本想着天气炎热,想问李屿要不要到水榭那边乘凉,还没到廊亭就见李屿拿果子砸了园里的月季。
绰绰缩了缩脖子,想起那夜在马车里他说要杀了自己的话,觉着还是少招惹他为妙,蹑着脚灰溜溜跑了,自去厨舍讨了盏樱桃酥酪,躲在水榭里吃了,横卧于青石长椅上小憩。
半睡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缥缈的琵琶声,她一心只想睡觉,可越是想睡声音便越来越近,像细白柳絮一般直往耳里钻。
绰绰揉了揉耳朵,倦眼半睁,眼前茫白一片。
绰绰登时清醒,却发觉身上动弹不得,她慌了片刻,但很快便明白了,是那琵琶妖将她裹入了幻境。
绰绰冷静下来,仔细去听琵琶声,是那妖在向她诉说过往。
它本是南方一棵紫檀树,北齐时被砍下制成琵琶。多年来数次易主,吸收了拨弦者的情志,渐渐生出一丝精魂。直至今年初春时,绰绰在紫微宫琉璃亭里用它弹了一曲《杨柳枝》,拨弦时绰绰施法往武慧妃杯中扇花粉,紫檀琵琶因此染了她的妖力。
绰绰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察不出琵琶的妖气,它的气息与自己是一样的。
白雾渐渐散了,绰绰身上也松开了,睁开眼时天刚微黯,灯火未上,万物皆蒙了一层黛青颜色。
绰绰坐起身,动了动脖子舒开筋骨。说起来这琵琶小妖还是她无意间造出来的,也算是她的子侄一辈,她又怎忍让它经历烈火焚身之苦。何况这小琵琶并没什么恶意,只是夜里孤寂才奏曲想寻个知音。
好在这般样式的螺钿紫檀琵琶并不稀有,她记得杨弋那里就有一把差不多的。
趁着天色昏暗,绰绰绕过廊亭去了杨弋屋里,隔着半开的窗勾了勾指头,将那紫檀琵琶取出来,又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小院将琵琶换了。
换好琵琶后,她蹑手蹑脚走到廊亭附近,伸长脖子探看,李屿正靠在柱子上闭眼休息。
大约是察觉了有人偷窥,李屿突然睁开眼看向绰绰,目光寒如冰刀,绰绰心虚,浑身汗毛直立。
李屿翻身站起来抖了抖袍子,肃声问她何事。
绰绰悄瞥了眼天色,问道:“晚膳你要在哪吃?”
“就此处吧。”李屿道,“你也一起。”若是琵琶妖提前施法也好一起应对。
绰绰应了声好,提着裙子小跑着去厨舍。
不多时,乔大娘领着几个丫头来布菜,顺便将灯笼挂上。廊亭里灯火辉耀,给满桌菜肴铺了层熹微柔和的光,更显得晶莹诱人。
布好菜后,乔大娘等几个伺立一旁,李屿挥了手她们才鱼贯散去。
不等李屿开口,绰绰自己先动了筷,反正这是她的家。李屿也起了筷,不紧不慢地夹菜。
《礼记》曰:“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歌,毋咤食,毋啮骨”,这些礼仪宫中都有嬷嬷教导,前世的杨玉绰封了寿王妃后便学过了,可这些记忆似乎并没留给如今这位。
李屿看着她塞了满嘴食物,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更不像当年时时端着的杨贵妃了,更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
李屿唇边不觉有了淡淡的笑,觉得碗中的饭食更可口了。
晚膳用罢,杨府内只有下人们忙忙碌碌的声音,并未听见琵琶声响。
“只怕还需等到夜深之时。”李屿望着皎白月色说道。
绰绰已与小琵琶说好,今夜它安安静静待着,待明日李屿把她屋里的琵琶拉去烧了它就安全了。
绰绰抓了一把桂圆干在手心,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将桂圆干放在裙子上,一边赏月一边剥桂圆肉吃。
李屿却没她这么好的兴致,更漏声滴滴答答,逐渐把他的耐心也滴穿了。他在廊亭中来回踱步,掌心在剑柄上来回摩挲。
夏夜凉风渐起,乌云蔽月,袅袅弦音似从月中来。
李屿耳朵尖,当即拔步往绰绰寝室去。
绰绰还未反应过来,李屿已没了踪影。她忙也跟了上去,裙上的桂圆干洒了满地。
李屿抬腿踹开房门,房中一片幽暗,静谧无声。而清脆的琵琶弦音依旧清晰可闻,似乎是从府外传来的。
绰绰辛苦追上,站在门外弯着腰呼呼喘气,心里头觉得十分古怪。按说小琵琶在杨弋那儿,离自己的小院要更远些。若是它发出的响动,声音应该越来越小才是。
“罢了,不找了。”李屿掩上两扇门扉,锁坏了,只能虚掩着。
琵琶声还未停歇,李屿却忽然放弃,绰绰更生疑了。
她站直身,深深吸气,将仅存的一点妖力凝于肺腑,探声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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