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仪上,绰绰心不在焉。礼官喊拜便拜,喊跪便跪,如同一具提线木偶。

    她满脑子只想着范金陵的事情,然而前一世的杨玉绰与范金陵并不熟稔,记忆里,贤宗每次召范金陵击磬她都是恭敬冷清的,贤宗也鲜少与她谈论乐理之外的事情。

    难道前世范金陵就一直这么把爱慕之意埋在心里,自个孤寂了一世?

    紫微宫中吹吹打打,悲戚之音与金殿华堂格格不入。缟素的侍卫抬起武慧妃沉重的灵柩,一步一步往宫门方向走。

    后妃命妇们跪在两侧,以哀哭声送棺柩出宫。

    绰绰长袖掩面,鼻子发出呜呜哭声,实则一滴泪也没有。

    黄昏时,哭声与乐声都停下了,丧仪总算圆满了。

    绰绰疲惫不堪,旁的王妃命妇还三三两两聚着寒暄,她已迫不及待奔向自家马车。

    王府马车宽敞,足够她横躺休息。

    她才刚躺下,李屿就掀了帘子进来。见她毫无仪态可言地横卧在车内,压着帘子闪身进去,又迅速将帘子放下,没让车外的人窥见半分。

    “成何体统。”李屿小声说话,免得让旁人听见又再胡传。

    今日已有七八人问他为何新婚里就与杨妃闹了别扭。

    绰绰收了腿给他让出坐位,依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反而抱怨了起来:“大冷天的又站又跪,还得装哭,比成婚那天还累。”

    “你没落泪吧?”秋鹤龄说过,她一旦落泪便会法力全失,成为普普通通的凡人,他的大计便少了最大的助力。

    “当然没有。”她压根不觉有什么可哭的,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哭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李屿放下心,把自己袖里的手炉递了过去,绰绰接过来捂着在掌心,舒坦多了。

    “回去记得让小荞给你捶一捶,否则明天该起不来了。”

    绰绰嗯了一声,又问李屿:“你记不记得上辈子范金陵结局如何?”蒲抱山造反时长安失守,许多宫人都遭了难。而杨玉绰没过多久就被逼死了,也就无处得知范金陵的结局了。

    李屿眼眉动了动:“怎么忽然提起她了?”大檀的宫人有数千人,他们的结局李屿不可能一一记得,但范金陵属实有些特别。

    “我今日才知,原来范金陵倾慕圣人。”绰绰兴致勃勃,李屿却并不意外。

    “长安失守时范金陵及时逃了,流露民间多年。”李屿道,“后来父皇当了太上皇,高内侍将她寻回,她便一直在兴庆宫陪伴。虽无位份,但的的确确是成了父皇的人。”

    绰绰惊讶不已,噌一下坐起来,原来最后范金陵才是与贤宗白头偕老的人。

    她推了推李屿的胳膊,要他再讲些细节给她听。李屿侧了侧身,皱眉道:“这等事情我哪知道什么细节。”哪有当儿子的去打听父亲和继母的秘辛。

    绰绰颇为失望,若是知晓他们因何生情或许可以帮着早些促成美事。人生苦短,何必让范金陵等成个白头美人。

    李屿看穿了她的心思,立即制止道:“你可别胡来,免得父皇没看上范金陵先看上你。”

    绰绰缩缩脖子,这倒是极有可能的,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着武慧妃的离去,贤宗一直郁郁寡欢,就连冬至君臣同乐的酒宴也无心操办,大朝会后便让百官散了,只在山斋院设了家宴,与儿女们共聚天伦。

    既是家宴,绰绰这个忠王妃免不了也是要赴宴的,偏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外头的雪积了三尺厚,绰绰身上的法力微弱至极。

    小荞乐洋洋地给绰绰梳妆,打算用彩珠和云母片贴个蝴蝶花钿,这是她花了一整夜想出来的新样式,全大檀独一无二。

    小荞刚贴了两片云母李屿就来了,见了她手上的琳琅物件皱了眉。

    “顺贞皇后大丧刚过,不宜浓妆张扬。”

    小荞委屈低头,她知道不宜浓妆,所以这妆面用的都是素净颜色,并不张扬。怪只怪她家娘子生得张扬,随便点缀点什么都能艳光动人。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画就好。”绰绰照了照镜子,明白李屿在担心什么。

    小荞只得放下东西退出寝殿,绰绰见她走了,对着镜子把脑门上细闪闪的云母片撕了下来。她仰着头长长叹息,生得好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要不我称病不去了吧。”

    “不可。”李屿摇头,“那会让父皇往后更留意你。”

    他蹲下来端详绰绰的面容,道:“要不,你将眉毛画粗些,口脂涂乱些。”

    “那不更引人注目。”她可不想像个傻子似的被人盯着看。

    李屿自己想了想也觉不妥,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叹了一气:“罢了,兵来将挡吧。”

    绰绰简单妆扮了,又裹了身不打眼的素色裘衣,与李屿一同出门。

    房门刚一打开,一阵风雪呼啸入内,扑在李屿身上。绰绰躲在他身后打了个哆嗦,觉着身上的裘衣还是薄了些。

    雪地难行,绰绰拽着李屿的衣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平素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硬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加之风雪天里马车走得迟缓,待他们到了宫门口时已临近开席的时辰了。

    “走快些。”李屿催促绰绰,若是人人都入了席独他们迟了,必定惹人注目。

    绰绰也不愿这般慢吞吞地走,可她穿得厚重行动不便,这雪又积得厚,一脚扎进雪里费老大劲才能抬起来。

    李屿无奈,走到她前边背对着她,弯下膝盖:“上来,我背你。”

    绰绰贴上他的后背,将脸埋在他暖和的白狐毛领子里,心道,早该如此了。

    御道一片茫白,李屿低头踩着前人走出来的小坑走,倒比被绰绰拽着走时还要轻松许多。

    他只顾留心脚下,忽听见前边有人咳嗽了一声,李屿与绰绰同时抬头,正见贤宗与高内侍立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

    李屿心中掀起骇浪,虽未流露在脸上,却也忘了要向贤宗行礼。

    倒是贤宗先说了句“不必行礼了,一起走吧”。

    贤宗眼带笑意地看着这对小儿女,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与武慧妃。

    李屿迟疑了半晌,他确定贤宗看见了绰绰的面容,只是平平淡淡看了一眼,并无任何惊艳之意。

    他收了惊骇,微仰起头借着扑面的寒气让自己保持清醒警惕,跟上了贤宗的步伐。

    “早前听闻你们夫妻不和,如今和好了?”贤宗语气平和慈霭,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父亲。

    “一些小误会而已,劳父皇挂心了。”李屿谨慎留意着贤宗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常。

    贤宗点点头,道:“夫妻之间偶尔吵闹一番总是难免,相敬如宾反而疏离,倒成了主子与下人。”

    绰绰微讶,看了一眼贤宗,又迅速收回目光。前世杨玉绰与李峧便是相敬如宾,后来当了贵妃倒总与贤宗闹脾气。

    莫非她与李屿显出夫妻恩爱的模样,贤宗便不会拆散他们了?

    “王爷,”绰绰伏在李屿肩上,娇声在他耳畔说话,“还有多远?”

    李屿被她突如其来的娇柔惊得停了一刹呼吸,半晌才回过神,应了句“快到了”。

    她将环在他脖颈上的胳膊收紧,微微蠕动身体,将脸颊与他贴得更近,娇滴滴道了声“好冷”。

    李屿觉得自己热极了。

    贤宗笑意更深,心想自己大约很快又要添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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