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李屿天亮便出门,深夜才归府,绰绰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知他有心避着,绰绰也不急于逼他相见,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在他书房里放一碗茶。
煮茶的手艺是她新学的,学得并不大用心,故而每日煮出来的茶都是不同的。李屿每夜回书房时看一眼桌上的冷茶,从来也没喝过。
第二日李屿出了门,那茶仍完完整整摆在那里。打扫的下人知道是太子妃送来的也都不敢碰,只放着等晚间她再来送茶时自个儿端走。
这么送了足有月余,连小荞都看不下去了,劝道:“娘子何必这么日日烹茶,手都熏黑了。这么一碗碗的送过去太子从也不喝,那茶饼可也齁贵,多浪费银子。”
一边劝着一边心疼地把冷茶倒花盆里,这么一小碗可抵她半月的月钱。
“不浪费,有大用处的。”既要让李屿记挂她,又要让他忘了自己是杨玉绰这回事儿,还得显出她的用心和贤惠。至于这些茶他喝与不喝并不重要,只要看见了,知道是她亲手烹的便可。
其实她倒害怕他真喝,万一喝出个好歹她岂不要成寡妇了。
小荞叹气,闻了闻空茶碗,一股苦味直蹿进鼻子里,比前个熬的消食汤药还苦些,怪不得太子不喝。
“咱们送了几日了?”
“三十三日了。”小荞一日日都记着的。
绰绰点点头,是时候了。
“明日咱们不送了。”
小荞欢喜点头,以为绰绰终于知道省钱了,却又听她道:“收拾东西,咱们回杨家住几天。”
“这怎么行呀。”哪有妇人无端端回娘家住的,传出去岂不叫人乱嚼舌根,“至少得与太子说一声。”
“他不肯见我,我与谁说去。”绰绰活动活动筋骨,这几日烹茶可把她累得够呛,正好回去休息休息,等着李屿来找她,她才好反客为主。
那一日的茶李屿仍旧没动,到了第二日夜间他如常回到书房,见桌上的茶仍是昨夜那碗,勾唇摇头,心道她布了一月的局终于耐不住了,然后便如常就寝了。
茶水三日不曾动过,味道渐渐泛了馊。
李屿忍无可忍,让小厮进来把茶端出去倒了,吩咐他悄悄去瞧瞧太子妃在做什么,莫要惊动她。
小厮端着馊茶愣了愣,问道:“这会儿去杨府瞧吗?”大半夜上人家家里敲门如何能不惊动?这差事当真难办。
“太子妃回娘家了?”李屿语气微带讶异。
小厮又愣了,太子竟不知?
“下去吧,不必去了。”李屿挥手遣人下去,倒在榻上寻思绰绰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她明知他素来不乐意见杨家人,她回了杨府岂非更是见不着面了。
绰绰在杨家踏踏实实住着,每日吃吃睡睡没心没肺,孙氏几番劝她回太子府她皆捂耳不听。孙氏只当他们小夫妻闹了别扭,她劝不动绰绰,更不可能去劝人家太子,索性摊手不管了。
花朝临近,太子府内牡丹园郁郁葱葱,枝叶间露着点点花苞。李屿每回经过都忍不住要看一眼,花匠见他在意便越发用心打理,总算开出了今春洛阳城里的第一朵牡丹。
李屿黄昏回府时见了,立在石阶上看了会儿,眉心拧了拧,唇角却微微翘了,顿时明白了绰绰为何笃定他会去找她。转身吩咐刘伯备马,往修文坊杨府去了。
自打绰绰外嫁,府里只剩孙氏与杨元璬住着。孙氏嫌下人多费银子,将大半家仆都遣走了,杨府里冷清许多,花圃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反倒更有山野之气。
绰绰很是喜欢,悄悄从厨舍掖了一盒蜜饯到水榭那边吃,轻风哼着小调,累了就卧在石塌上小憩。
冬去春来后她的五感敏锐许多,李屿还未走进大门她已听见了声音。挥袖将果核扫到桌底下,放下竹帘,理了理发髻,松了松衣领,斜倚在石塌上等他。
李屿拎着灯笼走到水榭,竹帘半遮,里头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烛光中绰绰闭眼斜卧,眼睫微微颤动,一看便知是在假睡。
他伸手要去掀竹帘,硬如石铸,一动不动。
“太子今日不忙了?”绰绰闭着眼假装生气。
李屿知她有心难为自己,负手立在竹帘后问道:“太子妃无故回了娘家,我再忙不也得来接吗?”
绰绰挥手解了竹帘上的咒,李屿挑帘进来,取了灯笼里的蜡烛将烛台点上。
灯火映在荷花池上,粼粼池光照进水榭。一片光正好落在绰绰微露的香肩上,仿佛要将那片薄雪般的肌肤融化。
李屿收回视线,望着天边一丝残月,问道:“太子妃打算何时回府?”
“不回了。”绰绰知他一直等着春暖之日她恢复妖法好替他办事,如今有所依恃岂能不好好利用。她缓缓睁开眼,道,“我给你烹了那么多茶,你一口都不赏脸喝,我生气了。”
“茶汤提神,我怕喝了难以入睡。”
“那我也生气。”绰绰翻过身,支着脑袋背对他。
李屿轻叹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边上,正想着要如何哄她,绰绰忽然躺下来枕在他腿上。李屿乍然错愕,她却笑盈盈将淡黄披子搭在他肩上将他环住,亲昵得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等了你这么多日,你两手空空就要哄我回去,未免欠些诚意。”
“你欲如何?”李屿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心里却已乱成一团麻。
绰绰嫣然一笑:“春色正好,我欲游湖。”
李屿只望夜空仍旧不看她:“夜深了。”
“深夜才有野趣。”
李屿眼瞳微地一闪,强装镇定:“我才因嬉游温泉山庄被罚了俸,怎可再这般……不务正业。”
“你明日休沐,夫妻夜游有什么不务正业的。”绰绰坐起来,挡在他视线上,“太子不是才与圣人说自己心急子嗣吗?”
李屿侧过头站起来,心知他若不答应绰绰必定不肯轻易罢休,微叹一气,道:“行,游湖,我去安排。”
春夜洛阳歌舞升平,洛水两畔灯火辉耀如昼。
李屿租了艘宽敞的篷船,绰绰撒娇要他扶自己上船,李屿仿似没听见,自己跳上船板进了舱里,把她独自丢在岸上。
绰绰气得跺脚,李屿还在船里催她,再不上船就要起桨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李屿这是在故意气她不能上当,自己提着裙摆跳上了船。
船上备了酒菜,李屿今日还未用晚膳,饥肠辘辘,已自己先动了筷。
菜色清淡,并没有绰绰爱吃的,她只夹了两口就作罢了。但看李屿似乎真的饿了,便耐下心等他多吃几口。
“别看我。”她的目光过于热烈,李屿吃得很不自在,饭菜没嚼碎就往下咽,胃里渐渐有些发疼,也吃不下去了。
见他停筷,绰绰给他斟了杯酒,娇声道:“这菜不好,晚些回去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
“不必了。”李屿喝了酒润了润口,“别再给我煮茶就行。”自己又再斟了一杯。
小篷船原本走得稳稳当当,绰绰勾了手指头翻了个浪,借着摇晃往李屿身上靠。
李屿早料到她有此一招,眼疾手快拿了个靠垫挡住。
绰绰气气将靠垫扔到一旁,托着下巴继续盯着他看。
“看我做什么?”李屿起身走到船尾,船尾狭窄,只能容他一人。
天边绽了朵朵烟火,与万家灯火辉映着,照出盛世的绚丽。明灭火光间,李屿神思一晃,眼前幻出长安太极殿来。群臣鹄立,外使朝贺,他坐在龙椅之上听见四海臣民山呼万岁。
李屿眼眶湿热,明知是绰绰造出来的幻象依然心海澎湃。
恍惚之间左手被温软覆上,绰绰不知几时已站在他身后悄悄牵了他的手,在他耳畔温声道:“你想要的大檀盛世,我会陪着你一起实现。”
李屿通红双目,反握住她的手,转身将她揽入怀中,贴近她香鬓贪婪呼吸牡丹香气。
绰绰小心思得了逞,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膛上,既温暖又踏实。
他的手背缓缓抚过她的面颊,落在她圆润饱满的下颌上,轻轻捏住,慢慢将她的脸抬起,与自己的脸贴得极近。
湿润的气息轻落在绰绰脸上,痒得她心慌意乱,心口猛烈起伏,既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只盯着他红似火的唇。
“你可曾想过,”李屿声音低沉浑厚,似带了朦胧醉意,“若你我成了真夫妻,或许,你可能再也变不回花妖了呢?”
绰绰猛然睁大了眼,她确实没想过。秋鹤龄说她落了泪就回不了妖身,可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禁忌。话本子里人妖殊途的故事可不少,万一真为试那所为情爱搭上自己的妖道岂不追悔莫及。
绰绰赶紧推开了他,头也不回躲回船蓬里,拍着心口直道好险。
李屿依然立在船尾,面色冷似寒铁,冷冷一笑,低声喃道:“你不过图好玩罢了。”
春夜风寒,李屿吹了半晌冷风才回了篷内,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他仰面喝了一口冷酒,道:“闹也闹过了,明日该办正事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