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是一个人人仰望和臣服的地方。”云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突然篡紧。
“不,那里是白骨和鲜血,有那个人的,有我母妃的,有我手足兄弟的,有太多太多的人的,”燕瑾行笑着说,“那是一个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是活人冢。”
沉默了半晌,燕瑾行斜睨着他,眼尾下拉,有些冷硬的嗓音突兀的响起:“那天蓝灵儿说送你走,为什么不答应?云琰,你应该知道,若是你答应了,太傅自然会替你周全,从此池鱼故、羁鸟旧林,你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
云琰在方才他说什么白骨皇权的时候就已经扭头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他不意外蓝灵儿做了什么燕瑾行会知道,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能够治理好前朝,后宫的诸多事情自然也躲不开他的眼。
明明周遭都是黑夜,云琰却清楚的看清楚了燕瑾行的每一个表情,比那日他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看到的还要清楚。
同那日一样,他在燕瑾行眼中看到了责备和不解。
那日,他们隔着整条凌安街,但是眼下,他们之间不过半寸距离,看的愈发清楚。
“皇上既然什么都知道,自然不会放我走的,不是吗?”云琰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石子。
“我知道,你想去北境,琢玉,哪怕你今日去了北境,如同你十六岁那般扬名立万,退敌十万,你就算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人哥送你,百姓们不会记得你,史官不会提笔记载你的功绩,百年之后,你们云家只不过是乱臣贼子,你做的这些没有意义。没有人会记得你,百姓们记得的永远都是岐山死去的冤魂。”
燕瑾行一字一句的说。
“当然我更不会记得,因为你是在赎罪,可你配吗?你母亲配吗?你母亲作为郡主,明知你父亲要谋反,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她永远和当年一样自私。”
提起自己母妃的死,燕瑾行眼中都是猩红。
云琰看着远方,点点星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扬名立万,多么美好的幻想。
哪一个从军的人不是为了能够功成名就,就算成不了什么名将心里也总是期盼着能够被人称赞歌颂,谁愿意背井离乡,刀光剑影之间杀出一条活路,面对的却是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凌云骑的将士都在替他伸冤,可是云琰知道,他不冤。她母亲甚至都做好了带着他们全家逍遥快活的打算。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云琰学着燕瑾行的样子伸出腿,刚刚打斗消耗了他不少的力气,眼下他觉得有一种疲惫从心底卷起,就连眼皮都倏然沉重了不少,幸而山顶风大,叫他不至于昏睡过去。
他又不是真的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却还幻想着做神邸,这大约就是不自量力吧。
从年幼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学会。
“先皇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叫你远离纷争,燕瑾行,你曾同我说,你厌恶了这皇宫的尔虞我诈,厌恶了骨肉相残,等到皇祖母归西之后,你就寻一处庄子,打铁也好,卖面也好,总好过在这皇宫里看着红墙白瓦,同他们整个你死我活。你如今坐上这活人冢又是为何?”云琰问。
“你回来就是想知道这个?”燕瑾行扬了扬眉,仿佛在嘲笑云琰的蠢笨,如此简单的问题,也值得生死一线回来追寻一个答案,“这有什么,每一个爬上这个龙椅的人,都会觉得曾经的什么厌恶了骨肉相残,厌恶了尔虞我诈都是笑话,坐在龙椅上掌握无数人的生死,想拥有什么,没有人敢说什么。琢玉,哪怕就是寻常家的百姓,没有读过什么书,都知道,天子是这世间最为让人羡慕的。你问我为什么坐上这个位置,不觉得可笑吗?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再也没有人欺辱我,没有人冷眼看我,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去见过你母亲,当时她的表情,真是让我好难忘啊。”
“那日我离开之时,你同我说,你已经放下了。”云琰别开视线,觉得有些冷了,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披风,隐约的龙涎香的味道,窜到他的鼻尖,他轻声说,“你不在记恨后宫发生的一切。”
云琰记得他离开北境的前一个月,他们也曾刀剑相向,割袍断义,就是那是云琰才知晓了自己母亲昭和郡主亲口污蔑先皇后清白,害得先皇后最后惨死。
他离开北境前一日,燕瑾行突然上门,说,他放下了这些旧恨,叫云琰好好打仗,等打了胜仗,请他喝桃花酿。
云琰问他会卷入这些皇子们的纷争吗?
燕瑾行说,不会。
短短数月,三皇子登基,他父亲谋反,云家被诛。
他甚至都不知晓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幻觉。
云琰不是没想过死,背着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背着那么多骂名,他活着还有什么脸面。
但他还想问问燕瑾行,为什么要做皇上。
“当然都是朕骗你的,琢玉,你居然信了?若不是为了不让那些大臣们找个理由弹劾朕,朕早就把你母亲挫骨扬灰了。”
燕瑾行收起脸上的戏谑,起身,摸了摸一旁安静的马儿。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额前还有一点白毛。马儿温顺的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云琰也起身,他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石子顺着山边滑落,他很快立稳了身形。
他自然记得这匹马。
那年皇宫围猎,三皇子燕瑾行终于被先帝记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还在御花园里解了皇后与贵妃的争端。自己放任宫中多年自生自灭的儿子居然没有长歪,先帝心中一高兴,正直围猎,当下准允了燕瑾行同他去猎场,看看他的本事。
那日云琰刚好进宫,听了这桩事情,高兴极了,摸到自己母亲的腰牌出宫寻了一匹好马送给了燕瑾行,还告诉他,哪怕皇上不器重他,也不能叫那些个等着看好戏的兄弟们给看轻了。
……
云琰走近那匹马,半晌哑声问道:“那你为什么留着我一命?”
“因为你蠢啊,云琰,你难道忘了当日在白马寺,我同你说了什么吗?”
燕瑾行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摸着马儿的手放了下来盯着云琰半晌。
月近山中,月亮高高的挂在他们身后,山顶的风卷起了云琰的衣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吹落万丈深渊,但又因着那一点念想,还在倔强的站着。
——我心悦殿下,愿意为殿下出生入死。
——滚!云琰,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若不是你母亲,我母妃怎么会惨死?!我早晚有一天要杀了她,也杀了你。
“痛苦吗?看着你现在痛不欲生的模样,朕可真是太高兴了,”燕瑾行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说话之间还带着酒气,“想必昭和郡主在九泉之下定然不能瞑目吧。她捧在心尖上的儿子,爱上了杀父杀母的仇人,一直爱,现在还被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浅浅的桃花香包围着二人,云琰觉得通体生寒,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燕瑾行,“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云琰,”燕瑾行后退一步,没忍住笑出了声,“为什么岐山一战,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巧合,你父亲谋反罪证确凿,但援兵却刚好在凌云骑损失惨重的时候出现,北境十城百姓除了岐山以外,其余地方,都被援军救了,因为我一早就收到消息了,我在等着你情同手足的兄弟们死了,这样你才痛苦啊。死了有什么意思 ,孤独的活着才叫人折磨。”
就在燕瑾行要松开云琰的时候,云琰终于开口了。
“什么……”云琰彻底怔住了。
燕瑾行终于松开了云琰,他看着云琰,抬起手摩挲着他眼尾的泪痣。
“不是想知道吗?其实凌云骑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我一早叫季舒白等着,他亲眼看着凌云骑所剩无几,这才出兵的。朕保全了百姓,又除了凌云骑,你回来就是为了查这些不是吗?朕现在全部都告诉你,你痛苦吗?皇权之下,你不过是我棋盘上的一粒子。”
云琰生的这一颗泪痣,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风流多情,比女子还要勾人,不笑的时候,多了几分冷然,伤心的时候,像是流泪一样,其实分明没有。
“其实我希望你死了,死在北境,等到北境捷报传来的时候,我会亲自在英雄冢篆刻你的名字,也算是全了你喜欢了我这么多年的心意,可是偏偏你还活着。”
明明他的指尖还在轻轻地摩挲着云琰的面颊,吐出来的画却像是要把云琰生吞活剥了一样。
云琰张了张唇,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绞痛。
“为什么?”云琰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为什么从一开始要如此戏弄我,你我相识的这几年,你接近我都是为了给先皇后报仇是吗?”
他握紧了自己还在流血的掌心。从他从北境沙漠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早已经是黄沙里的一缕魂魄,挣扎着回来,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所惦念,因着自己的那点执念罢了。
原来都是笑话。
人心算计比战场厮杀还要残酷。
“不然呢,你以为朕真的因为你廉价的喜欢就忘了朕母妃怎么死的吗?云琰别痛苦的太早了,朕的母妃可是被昭和郡主生生折磨了三年。”
燕瑾行背过身去,声音有些飘远。他看着整个北城,他已经拥有的地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像是立于山巅的孤狼一样。
同孤狼不同的是他身后还站着云琰。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没有动,突然听得背后很大一声响动,燕瑾行慌忙回头,原本站着的云琰,倏然跪倒在地上。
云琰没忍住吐出一口血,他倔强的看着燕瑾行:“你真的都在骗我吗?”
“是。”
“我不信……”云琰刚说完,后颈一的疼,整个人没了意识。
燕瑾行看着怀里单薄的人,伸出手抚平了他的眉心,低声在他耳边说:“信了吧,云琰,你我之间,也只能是这般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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