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烈日高悬,跪在地上的云琰听到了屋内蓝灵儿的咆哮和哭声,没一会他便看到蓝太傅走了出来。太傅仿佛老了许多,面容憔悴,额前还在流血。
他走到云琰面前,伸出自己那双如同枯木的手:“琢玉,贵人已经免了你的惩罚,快些起来,让先生看看你的腿。”
云琰看着老师还在流血的额角,自然猜到了几分,知晓刚刚太傅定然同蓝灵儿之间极其不愉快,而这背后的缘故都是自己。
这么些年,因着自己太傅同蓝灵儿的关系愈发的恶劣。他没有动,重重的给蓝太傅磕了一个头,如同咬了一口黄连:“先生为学生如此费心,是学生不孝。学生不值得先生花这样的心思。”
“琢玉,你这傻孩子,你是先生最骄傲的学生,先生如何舍得让你受苦,”蓝太傅蹲在了云琰面前,粗糙的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发髻,“灵儿任性,你心里莫要怨她,都是先生教女无方。”
“琢玉不会,琢玉都知道。”云琰几乎不忍,“先生应当如那日一般,坚决叫人处死琢玉。只有琢玉死了,岐山战役的阴霾才能散去,先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从岐山开始,万般难活,你还是活着。琢玉答应先生,离开这皇宫,隐姓埋名,去北境做个士兵,先生哪怕拼死也会送你离开的,若是你再留在宫里,皇上他……”
蓝太傅有些失神的看着一身狼狈的云琰,他意气风发的学生,变成了阶下囚。
“你同皇上这般,百年之后,你可想过会被世人如何唾骂?”
云琰桃花眼里有水汽弥漫,仅仅一秒消失不见,如同滴水沉入大海,再也没了波澜。他眼尾半垂着,低下头不敢看蓝太傅。
他可以坦然面对任何人的责骂,却无法面对自己的老师。
“先生好意琢玉都明白,只是……琢玉已经被困在这皇城了,走不出去了。”
先皇后的死,北境十城的冤魂,把他锁在了这里。
“你……你如此这般糟践自己,你父亲、母亲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先生这就去求皇上,杀了你,也好过这般……”
蓝太傅已经开始哽咽,云琰出声,拦住了他。
“先生,没用的,早在白马寺那日先生不就知道了吗?”
“琢玉,你有本事离开这里,为何不走?难不成你心里还……糊涂啊,皇上是什么人,当年白马寺的时候,我同你父亲那般教训你,你都忘了吗?恩?”
“琢玉不敢忘,只是先生……”云琰抬头,双眸如同夜晚星辰,声音不大不小却格外的坚毅,“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弯了弯嘴角,继续道:“至于我父亲母亲,母亲向来知道我的脾性,在九泉之下,若是真的气了也不会气太久。”
“而父亲……父亲若是活了,定然恨不得将亲手杀了他的儿子挫骨扬灰,他早就不安息了。琢玉不过是一介红尘客,史官如何编排我,百姓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总归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若是因为心中这一点贪念,日后挫骨扬灰琢玉也认了。”
“琢玉!”
蓝太傅惊怒。
云琰重重的磕头,不在说话。
“太傅就当没我这个学生吧。”
“好,好,好,”蓝太傅连说了几个好字,气的浑身颤抖,“既然你如此固执,从今日起你我师生情分就到这里罢!”
“也是,我头脑昏聩了,居然为了你同蓝贵人争辩,今日这次为你求情,就当是还了当年你父亲几次帮我的情分。”
蓝太傅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直起身子,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子轩阁。
云琰头顶上突然一阵阴翳,他抬头,发现不知道哪里来了一朵黑云,紧接着天上开始下雨,豆大的雨水像是细密的刀子一样,割得他体无完肤。
云琰挺直了脊背,对着蓝太傅离开的地方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只是这一次,他一直没有直起身子。雨水顺着他的鬓角落在了下颚。
下一秒,雨停了。
云琰微微侧目,就看到了黑色的袍子一角,他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子。
燕瑾行不知何事出现在了子轩阁,竟然没有任何一位宫女通报。
他打着一把油纸伞,居高临下的看了云琰半晌,蹲在了他的身侧。
“琢玉,你还真是惯会撒谎,竟然叫太傅都信了,你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倾心朕。”
云琰没有说话,燕瑾行伸出食指,抹去他脸上的雨水,自顾自的说道:“今日这雨倒是没有什么眼色,朕真想知道琢玉是哭了还是真的沾了雨水在脸上。”
云琰低声:“云氏一族怎么配做太傅的学生,太傅明大理,懂是非,早做决断也好。”
“是了,”燕瑾行低低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五官都柔和了不少,那双狐狸眼死死地盯着云琰,不放过他每一个反应,“这天下除了朕,人人都想同琢玉撇清关系,可是朕偏偏舍不得,你瞧瞧朕多看重你的情义啊。美玉无瑕,若是染了尘,倒是也别有一番滋味。”
云琰膝下的血迹混合雨水,流了一地。
“刚刚你同太傅说,若是来日挫骨扬灰你也认了,光是挫骨扬灰怎么够呢,你早该是千刀万剐,就该一刀一刀被人活剐了。朕留着你,盼着那一天呢,哪能让你这么轻易的死了,站起来。”
燕瑾行起身,语气骤冷。
云琰跪的时间太久了,膝盖早已经没了知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指节发白,恨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琢玉这般原来是想朕抱着你,朕成全你。”
燕瑾行弯腰,在他耳边说:“成全你所有的处心积虑与妄想,朕那夜说过,你我从前的情义早就埋在了北山,如今你活着,朕只想你日日被折磨,你越是惨,朕就越是高兴。”
“朕就想亲眼看着你曾经尊敬的、爱慕的、仰望的亲近之人统统离开你。你一无所有,只能苟且偷生的活着,没有人怜悯你,疼惜你。”燕瑾行说话之间,横抱起了云琰,“所以别想着死,别想着解脱,人间八苦,朕就算不是神佛,也叫你尝个遍。”
“你母妃犯下的罪孽,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云琰没有什么力气挣扎,索性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地颤抖着。
燕瑾行低头盯着他半晌,这才抬起头。
蓝灵儿听到燕瑾行的声音,打着伞站在不远处,她怔怔的看着二人。
燕瑾行低头对着云琰道:“撑伞。”
他说罢便把手中的伞塞到了云琰手中。
雨越发的大了,哪怕蓝灵儿站在距离燕瑾行几步之遥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这人朕带走了,”燕瑾行的声音隔着雨水变得破碎起来,他看着蓝灵儿,“这些日子爱妃疯也疯够了,火气也该撒完了。”
说罢,抱着云琰大步的离开。
蓝灵儿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扔了手中的伞,任由雨水倾斜而下。
……
一炷香之后,王公公迎上前:“皇上您这好端端的,怎滴淋了这么多雨,呀,这是少……云氏罪臣。”
他公鸭般的嗓音有些刺耳,燕瑾行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叫国师进来,其余人退出去。”
王公公心中纵有千般万般疑问,也不敢多问惹得燕瑾行生气:“是。”
燕瑾行看着怀中早已经不省人事的云琰,走到了榻前,将他放下。
原本云琰还撑着神志,唇角被他咬唇了血迹,燕瑾行伸出指尖,擦去了他唇角的血迹。
云琰皱着眉,脸色苍白如纸。
他就一直这么盯着云琰昏睡的面孔,面色阴沉,不知在想写什么,直到殿内想起一阵清脆的铃音。
“皇上。”
燕瑾行回神,看向了国师:“上次朕同你要的东西,可还有?”
万年不变表情的国师,总算是换了一个表情,露出类似于惊诧但又带着悲悯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皇上可是决定好了?”
“自然,”燕瑾行勾起唇角,露出熟悉的笑容,“朕一直听说国师的炼蛊之术出神入化,还未曾试过。”
他说话不对头尾,国师也未曾露出困惑,平静道:“既然皇上决定清楚了,臣这便去准备。”
“国师留步,”燕瑾行开口,“瞧瞧他……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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