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表情不屑,眼神蔑视:“难道还误会了你?削藩可是你向天子所献之法?”

    “正是”晁错正色道。

    “君不愧乎?”

    晁错面色一沉,他一心为公,心中无私,何愧之有。

    杨玉怒斥道:“怂恿天子削藩,离间宗室骨肉,汝竟还不知错?汝可知,天下诸侯将反矣!”

    晁错嗤笑,甚不以为然:“危言耸听,只可愚愚人,岂可愚智者。”

    杨玉冷笑:“害君误国之辈。汝强推削藩令,死期不远矣,可笑还不自知。”

    晁错也是有脾气的,杨玉接二连三的指责,让他心头火起,他出言讽刺:“足下如此非难削藩,不知又有何高见?”

    “坐井观天之人,岂知天之大?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有一策,胜削藩百倍。汝听好了,吾此策名为推恩令。”

    “只需天子下旨,令诸侯推广恩德,国土均分众子,人人皆候,诸侯子弟必人人喜悦,内部自相瓦解,诸侯纵是想反?又有谁人从他?

    此令既符汉以孝治国之策,又合仁孝之道,足以塞天下众口,彰天子仁名,人人称赞。

    此,推恩令,如何?”

    晁错初时不以为意,但紧接着便浑身一震,目光惊愕,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无解之阳谋。

    名为推恩,实分其国,诸侯不削自弱矣。

    晁错几乎可以想见,此推恩令一出,朝廷不费一兵一卒,诸侯王自相瓦解,而朝廷只会收获仁义之名,不会再有人责难天子刻薄,剥削诸侯。

    “比汝那强取豪夺削藩如何?”杨玉再次反问。

    晁错哑口无言,再看杨玉,目中多了慎重。又有谁能想到,此人侏儒之身内却暗藏经天纬地之才。

    这一刻,晁错已然确信面前的这位乃天下少有之大才。

    野有遗贤,未必无名。

    晁错郑重行礼,问道:“错斗胆,敢问先生名讳?”

    “山中野人——中方不败”杨玉淡然道,背负双手,头颅向天,且容我装个逼。

    此时不装,更待何时。

    晁错沉默了,陷入沉思,心中犹豫,徘徊,纠缠,一时思绪纷繁。

    如对方所说,推恩令有利无害,手段柔和而又有奇效。削藩令却困难重重,弊端百出。该如何选择,已不用多言。

    但如今削藩已然推行,箭矢已发,可挽回乎?

    若是强行收回,他纵是不在乎声名,朝令夕改,天子威严何在。

    就算立刻废除削藩,改行推恩令,又能止住这沸腾汹涌的天下大势吗?止住诸侯王已生出的不轨之心吗?

    法家之人,为王前驱,不避死难,个人生死荣辱面前,天下为先。岂会畏惧一时艰险,做那姑息养奸之人?

    不削藩,或许一时无事,但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对诸侯之患视而不见,静等其爆发,然后天下大乱,社稷覆灭。

    错,做不到。

    晁错理清了复杂的思绪,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吴王刘濞图谋了几十年,断然不会因朝廷削藩或不削藩而有所改变。

    其叛乱已成定局。

    推恩令纵是再打着推恩诸侯子弟的名义,但实质乃挖诸侯根基,这一点诸侯王们不会看不清。

    削藩令与推恩令,不过是一个早死,晚死的区别,对诸侯王们来说,结果是相同的,都是死。

    所以,诸侯王们——必反。

    晁错看杨玉的目光有些惋惜,此人若是早出现几年,早早献上推恩令,朝廷有时间徐徐施为,或许会有奇效。

    但如今,晁错已然看明白了,推恩令于当下无用。

    且可能还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

    削藩,吴楚等素来骄横不臣的王国会反,但天下诸侯王不会尽反。不是所有诸侯都有反心,朝廷也未下令削藩所有诸侯。

    只要与己无碍,不相干的诸侯何苦反来。

    推恩令不同,这是赤裸裸的挖所有诸侯王国的根基。一旦施行,没有诸侯国能幸免。

    闻听天子颁发推恩令,天下诸侯王必人人自危,一些本来不想反的诸侯也不得不考虑反叛了。

    因为没有一个诸侯王能接受三代之后,子孙沦为庶人。

    称王称君者,辖数郡之地,手握数万兵马,岂会甘做他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哪怕那个人是天子也不行。

    本来只是局部战乱,最后很可能演变成天下大乱。

    推恩令,这是一道包裹着蜜糖的诱人毒药。绝不可只看表面,而忽略其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

    可惜了,极好的计谋,却没有遇到好的时机,晁错叹息。最起码于当下局势来说——不适合。

    “吾已知”晁错颔首,神情寡淡。

    杨玉愣了,就这?

    他不由心中一沉,本以为能说动晁错,借他之手见到景帝。谁知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竟没有打动对方。

    杨玉思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对方为何不为所动。

    杨玉望着对方,皱眉道:“君真的视死如归?”

    他无法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不明白其是极度自信,自忖一切皆在掌握,还是视死如归,一条道走到黑。

    殉道而死对法家来说太正常了,做大事不惜身,这是法家一贯的禀性。

    “死在何处?”晁错淡然问道。

    杨玉不相信他父亲都能看明白的事,晁错若继续这样下去“刘氏安矣,晁氏危矣”,他会全然无知。

    杨玉摇头无语:“今上至天子,中至诸侯,下至满朝公卿大臣皆欲尔死,汝死期将至矣,竟还不自知,可悲,可叹。”

    晁错不由皱眉,说诸侯王,满朝公卿大臣想他死,晁错相信,但对方信誓旦旦说天子想杀他,他难以苟同。

    但杨玉之言之凿凿,让他心中惴惴。对方之前非议削藩,事实证明并不是无稽之谈,推恩令确实让人茅塞顿开,不失一味良药。

    晁错早已没了轻视之心。

    “天子为何杀错?”晁错反问,与之前不同的是,少了一抹针锋相对。

    想来,无论如何,他心中是认可杨玉之才的。

    杨玉的奇思多谋让他叹为观止,在他看来,杨玉所欠缺的唯独是一份对时局的把握罢了。

    毕竟是局外人,不知局内之复杂。

    杨玉沉声道:“汝必死之局有二,一,昔丞相故安节侯欲杀你,二,今诸侯王欲杀你,满朝公卿勋贵欲杀你,天子亦欲杀你。”

    故安节侯自然是申屠嘉。

    申屠嘉是开国功勋,历高祖,吕后,文帝,景帝四朝,但与萧何张良周勃等人相比,军功并不出众。文帝后期,功勋元老凋零殆尽,他成为功勋集团的代表,封故安候,任丞相,掌柄朝政,管理百官。

    但晁错却以内史之身,在景帝支持下,窃取丞相之权。一年更改律令三十章,大力更改勋贵集团掌权几十年定下的主政基调,风头一时无两,严重损害了勋贵集团的利益。丞相申屠嘉早已不满,欲杀之而后快,只等晁错犯错。

    然后晁错犯了破坏宗庙围墙的罪,后来景帝的废太子刘荣就因此罪名而死,可以说,这是必死之罪。

    但被景帝给胡搅蛮缠了过去,为晁错脱罪,死保晁错。

    丞相申屠嘉被气得吐血而死,谥号节,这不过是去年时候的事。

    这梁子可结大了,晁错就此成了勋贵集团的眼中钉,人人恨其不死。

    “诸侯王欲杀你者,是汝强推削藩,公卿勋贵欲杀你者,是你逼反诸侯王,惑乱朝纲,天子欲杀你者,是因为诸侯反叛,兵锋必直指长安;天下大乱,民情必汹涌鼎沸。诸侯反叛,则社稷动摇,兵锋向西,则置天子于险地,民情汹涌,则让天子背负骂名更因为诸侯王欲杀你,满朝勋贵欲杀你,天下人怨你,天子保你就是与天下诸侯王为敌,与满朝勋贵为敌,与天下人为敌。”

    “君王者,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若诸侯举起‘诛晁错,清君侧’旗号反叛,数十万大军奔长安而来,君以为天子会如何做?”

    晁错瞳孔狠狠一缩,杨玉的话语撕开了血淋淋的现实,那就是他已众叛亲离,举目皆敌。

    天子真的会为了一个他,与天下为敌吗?

    “第一次于天子无碍,天子自会保君,但这次单只置天子于险地,天子岂还会保君乎?”杨玉深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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