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勋贵官员求见刘启,一律不得召见,回复皆是“天子斋居,不见外臣”。丞相府送呈上来的奏疏,暂由御史大夫晁错处理。
长安谣言乱飞,有人传因不满天子颁布削藩令,丞相纠集勋贵百官暗中施压天子,年轻的天子心灰意冷,不理政事。
更有人散播丞相陶青欲行周勃废少帝故事,迎吴王刘濞入长安即位。天子实则已经被其圈禁宫中,只等吴王赶来长安。
更有人谣传吴王刘濞已经联合多国诸侯王起兵造反,数十万大军已经连破荥阳,洛阳,日夜兼程往长安而来。
扬言要血洗长安。
一时间长安人心惶惶,有胆小之人已经躲进偏僻乡下,更有人拖家带口藏进了南山中。
丞相陶青私人府第。
这日夜间,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奉常王斿,车骑将军周亚夫。
另有少府萧嘉,萧何之孙。文帝时酂侯有罪,萧何传下的酂侯爵位被废除。景帝二年封萧何孙嘉为武阳侯。
卫尉舞阳侯樊市人,樊哙庶子,嫡子樊伉因母亲为吕后妹妹,诛诸吕时被杀,庶子继承樊哙爵位。
太仆夏侯赐,汝阴侯夏侯婴孙。
典客纪嘉,襄平侯纪通之子。
在座皆中年以上,唯有一弱冠少年。
丞相陶青关切道:“曹贤侄,平阳侯病情如何了?”
曹时赶紧行礼,忍不住垂泪摇首:“回丞相,家父恐去日无多了。”
其父曹竒,开国功臣曹参之孙,第三代平阳候,任治粟内史。
在座皆开国功臣之后,除御史大夫为晁错窃取,太尉被废除,郎中令是天子亲信周仁,宗正刘礼为宗室外,三公九卿主政之人基本已经聚齐了。
所为的无非一件事。
“诸位,近来长安谣言盛行,更有吾欲废天子迎吴王之说甚嚣尘上,欲混淆视听。”丞相陶青说道。
奉常王斿沉声道:“丞相言之有理,不可任其传播,否则必为害。”
“天子斋居不见我等,为之奈何?”中尉陈嘉忧心忡忡。
“咳咳”一阵大咳声打断了众人,卫尉樊市人咳得满脸通红。
樊市人歉意的看向他人,众人知其身子向来薄弱,皆示意无妨。
陶青关心道:“舞阳侯可还安好?”
“谢丞相关爱,旧疾了。”樊市人摇头,已经看开了。
“不知丞相今日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绛侯周亚夫突然说道。
此言一出,室中为之一静,皆看向丞相陶青。
陶青沉默片刻,沉声道:“自晁错为内史,一年之内更律令三十章,高祖与功臣定下的律令被其肆意更改;任御史大夫,更是怂恿天子削藩,离间宗室骨肉,疏远我等开国功臣之后。今诸侯暗蓄不满,滋生反叛之意,前丞相故安侯更是被其气得呕血而死,与我等勋贵皆奇耻大辱也。近来天子怠政其身为御史大夫,不加规劝,反而代天子行事,此篡权危社稷也。
今乱法祸国者皆由晁错而起,不诛晁错,不足以平民愤;不诛晁错,不足以雪我等勋贵之辱;不诛晁错,不足以消诸侯反心。”
“故,吾倡议‘诛晁错,安社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陷入沉思中。
“丞相,自先父始,吾家已两代为将矣。今天子更任吾车骑将军,诸侯若有叛乱,我自领军平之;晁错倒行逆施,自有天诛之。然连结大臣逼天子诛三公,非我等武人可为也,恕在下万万难以从命,告辞。”
周亚夫义正言辞说完,拱手离开。
众人目送其背影,周亚夫拒绝参与此事。奇怪的是并无人生气,反而像安了心一般,神色放松下来。
对众人来说,其拒绝参与却无反对之声,就是默认了众人行事。
再说周亚夫为车骑将军,诸将之首,事关重大。真要参与进来,那就真的变成当年太尉周勃诛少帝之事了。
也就坐实了丞相欲废天子的谣言。
这样一来,叛乱的就不是诸侯王,而是他们这些勋贵了。那意味着开国功臣阶层与刘氏彻底撕破脸。
虽然统领南军的卫尉樊市人,统领北军的中尉陈嘉皆是勋贵中人,很容易便能控制住长安。但名义上统领南北军的卫将军壮武侯宋昌毕竟是文帝时的老臣,其虽老迈,手段却非同小可,若真产生冲突,恐难以收拾。
还有,届时天下刘姓诸侯王必群起而反,没人能再容的下他们。
就算勋贵们最后胜了,再立天子,但这根刺也永难拔除,今后整个勋贵阶层必将为每一任刘氏天子忌惮提防。
除非勋贵们废刘氏,自立为帝。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勋贵们没想过要造反,更没想过要不利于天子。
高祖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吕后二年,更是下诏:“高皇帝匡饬天下,诸有功者皆受分弟为彻侯,万民大安,莫不受休德。朕思念至于久远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谊,施后世。今欲差次彻侯功以定朝位,臧于高庙,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
制成功劳簿,供奉在高祖刘邦的高庙内。
文帝即位后,只是从功劳簿中剔除了诸吕,至今仍在高庙内,时时享受祭祀。
诸有功者皆受封为侯,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这是刘氏与开国功臣的约定。
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违反此约定。
自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古者更有人臣无将,将必诛焉之语。
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引起为人臣者之警醒。
勋贵们只是想逼天子诛杀晁错,废削藩令,平息诸侯王的怒火,让朝堂重新归为平稳。毕竟这天下是刘氏与他们功臣之家一起打下的,勋贵们也有份。
所以,车骑将军周亚夫不能参与进来。戍卫未央,长乐两宫的卫尉身份太过敏感也绝不能参与进来。
但为了让天子感受到压力,让其看到勋贵们的决心,守卫京城掌管北军的中尉要联名上书。
“诸位,天不诛晁错,我等诛之。”丞相陶青一锤定音,算是对周亚夫那句“天诛之”的隐晦回应。
“中尉随我上书。”陶青看了陈嘉一眼,接着环视众人:“另”
陈嘉点头,面色平静,不知是不是与陶青私下相商过。
陶青扫过樊市人,卫尉不能参与进来。
看向曹时,微微摇头,其父病重,其又年幼,不可。让他来此只是代表其父平阳侯曹竒露个面。此等大事务必集合诸多勋贵们的意见,获得一致通过,勋贵之家共进退,决非某一人可独立为之。
然后陶青又看向萧嘉,也不合适,其武阳侯爵位为今上去年所立。若参与进来,会背上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罪名,是自毁名声自绝于天下。
然后典客纪嘉,后者一下紧张起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陶青淡淡说道:“无需紧张,我知。”
纪嘉松了口气,就在上个月他儿子纪恢说谋反,他劝阻无果竟差点被那逆子先杀了祭旗。多亏天子明达万里,只诛杀了纪恢说,赦免了他,还让他继续当襄平侯,已是大恩。
若再参与进来,事后天子必不会饶他。
“我来吧”廷尉陈嘉突然出声道。
众人无不惊讶,实在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挺身而出。
其性格温和行事无害是众所周知之事,平生不愿得罪一人。实在不得不惩罚他人,必心生不忍,乃至痛哭流涕。心肠可谓软到了骨子里。
如今竟愿参与弹劾晁错,逼天子杀了他,实在有违常理,众人不解。
“晁错乱法,一年变更律令三十章。吾为廷尉,上不能阻止他蛊惑天子,下不能坚守职责止其乱行,维护大汉律令,已是失职。如今其更是强势推行削藩令,逼的诸侯王心生反意。一旦诸侯王真的反叛,天下大乱,社稷动荡,生灵涂炭,吾实不忍见此,只求能挽回一些过失。”陈嘉叹息道:“若杀晁错一人,便能阻止这一切,吾责无旁贷。”
众人默默点头,全都明白了。
丞相陶青沉吟,人数应差不多了,绝不能多,不然会给天子一种勋贵们集体联合起来反对他的错觉。如此一来,就算晁错最终被诛杀,君臣割裂,互为仇雠,今后朝堂再难安宁。
丞相陶青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善,那便如此决定了。中尉,廷尉与吾三人联名上书于天子”
“弹劾晁错。”陶青斩钉截铁道。
“诺”众人纷纷起身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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