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和师父相见时产生的眷恋和期待是因为他们身体内流着同一种血,是因为这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已经刻入骨髓,他贪恋着的是他一直没有享受过的父爱。
怪不得他始终没办法憎恨他师父。
林白的眼神有些恍惚。
师父给予了他生命,这是天大的恩情,不管他师父做了什么,他都不能大逆不道地憎恨他。
林白的身体有些发软,他从未如此手脚冰凉过。他脑子有些混沌,他不该在别人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的,就算是玄远这个对他很重要的人都不行,但他却真的没有心情在控制自己的神情再去给自己戴上一副伪装的面具了。
所以是他的亲生父亲要生生地挖走他的根骨,要把他的根骨送给别人吗?
他的亲生父亲啊。
他期待了很久的亲生父亲,他小时候被人欺负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会不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幻想着他能像是天神一样降临在他面前,带他去到他渴望的生活里,在他跌倒时给他温暖的安慰,他把他的父亲幻想得伟大至极,几乎将所有自己所渴求的美好就付诸上去了。
他的父亲也确实很伟大,他有着极高的身份,极高的身份,仅仅只是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就能让所有人嫉妒厌恶他。但他的父亲没有把他从脏污中解救出来,反而在他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努力经历过九死一生到达他想要去的美好生活时,剥夺掉了他的自信和傲骨,将他重新摔入尘埃。
他追求了那么就好不容易才追求到的美好,他好不容易才成为了名震大世界的天才,好不容易周围人才不会因为他的样貌而嘲讽他看不起他,他真的努力了好久才让大家用敬仰崇拜的眼神看他的,才让自己从敏感自卑变得自信起来。而是就在他刚刚享受这种美好,刚刚体验到这种生活的幸福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掐灭了这一切。
哪怕再早一点,他都不会如此难受,偏偏就是在他已经体会到了这种美好究竟有多甜蜜多令人沉迷的时候,毫不留情地用冰冷彻骨的水泼醒了他的美梦。
林白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周围人对他的嘲讽,他的眼神愈发空洞,他的心真的好疼。
“林白。”旁边的玄远已经手足无措到了极致,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刚好扶着林白,林白可能会直接瘫软在地。林白在听到他的话后就偏过头来看他,但整个人跟行尸走肉的人偶一般,他看着林白眼里的破碎,只觉得自己心脏中的血液再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抽走。
“你师父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只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只要他知道了,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玄远说话的话都开始在颤抖了。
“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林白喃喃了一句,他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些涟漪,那双灰白的眸子中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他直视着玄远的眼睛,“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不会伤害我了吗?”
林白的声音从未如此小心翼翼过,但他语气中的期待却怎么能隐藏不下去。
玄远的心里更痛了,这句话似乎耗光了林白所有的勇气也凝聚了他仅存的一点希望。
“对,只要你说了,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玄远安慰着他未来的道侣,在林白看不到的时候,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紧了,即使流出血来都没有松开。
不管林白的师父会不会良心发现,他也一定会想办法逼这位师父‘改过自新’的,绝对不会让他真的伤害到林白。
只是很快,林白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仅仅只是身份就会让他放弃抽走我的根……万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呢,大家都讨厌极了我,他要是知道了也讨厌我怎么办,他要是觉得他不配成为他的孩子,还是要……那样做怎么办?”
林白的声音格外得语无伦次,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玄远却从林白空寂的眼神和他微颤的眼睫中听到了他未说完的话。
要是师父还那样做,他会彻底撑不住的。
不知道身份还能勉强给自己一个借口,若是一切都坦然了还是那样,他会崩溃的。
玄远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一样,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了,他怎么没有发现,林白在刚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不是这件事可以回缓了,竟然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他的亲生父亲依旧会伤害他。
他竟然不自信和卑微到了这种地步。
想到林白说的‘大家都讨厌极了他’,玄远脸上露出一些痛苦。
林白究竟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
“不会的,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玄远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些温柔,“相信我,好吗?”
玄远就看着林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玄远心里一疼。
觉得可能是现在的自己和失忆前的自己变化太大才造成的,也对,失忆前的自己肯定不会像现在他这样只能傻子似的呆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的。
玄远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手足无措地说出了他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他深深地看着林白的眼睛,语气一字一顿地,就像是在许诺什么刻入灵魂的誓言,“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林白似乎怔得更厉害了。
林白伸出手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脸颊,冰凉的手指在触到那滚烫后立马被烫得收了回来。
是真的。
林白的大脑有些发空,可玄远从来不会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也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林白看着玄远眼神中的真诚和坚定,这份情感浓烈到即使他再怀疑也不得不相信了。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会保护他,他父——师父也真的会放过他?
难道他这肮脏堕落的人生真的到了转折点,上天待他这般好再次眷顾了他?
林白的眼神中闪过迟疑和犹豫,他挣扎了很久,终于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的眼睫再度微颤了起来。
他想相信一次。
修士讲究因果,他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他不该有此恶果的。
“好。”
林白的这句回答让玄远的心颤了一下,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也是很快,玄远便呆住了,这是林白的眼神第一次有这样丰富的神色,就好像乌云被阳光驱散了一样,纯粹干净得让人想要永远守护住。
林白再一次朝他弯了眉眼,明明他戴着的面具让人完全看不到面容,但玄远却觉得没有事物能更让他惊艳。
“玄远,谢谢你。”林白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眼睛里的情意比世上再好听的情话都打动人心,“有你真好。”
那一刻,心跳快到好似要跳出去了。
即使玄远早就明白了这点,但当林白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说出来后,他还是觉得体内滚烫的血液还是有了新的生命力,他大脑彻底空白,只留下了一个想法。
他希望林白能永远这样笑着,哪怕他为之付出一切。
等到玄远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林白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但整个人却好似有活力了不少。这份活力让他显得没那么虚弱,更加摄人心魄了。
“我们去取融灵草吧。”林白道。
玄远的嘴唇微微抿起,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很想尽快恢复记忆,只有想起过去的一切,他才能保护住他的少年,但他的内心又不是很想恢复。
“我还是待在这里吧。”玄远也想和林白待在一起,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林白眼神中闪过一些疑惑。
“融灵草附近有灵兽相伴,取它会比较危险,我现在不会术法,待在你身边会拖累你的。”玄远给出了理由。
林白略微思索后便答应了,确实是这样,他现在身体还没恢复,他不能拿玄远的生命冒险。林白再三强调了让玄远就待在这里,给了他一堆保命的东西,然后在外面设了保护阵法后方才离开。
玄远看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暖极了。
不过他思索了片刻后便重新走到了通灵镜的面前,他学着林白刚刚的做法,和通灵镜签下了契约。
玄远嘴唇微抿,“我想知道林白的师父会怎样伤害他,苏然和林白又是什么关系?”
云雾飘散,玄远再一次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修士,虽然他的修为高深了不少,气质也成熟了不少,但玄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林白的师父也是林白的亲生父亲凌绝。
玄远还看到了林白。
明明是一样的装扮,但那时的林白和现在的林白就是不一样,他身上还有着年轻人的朝气,眼眸之中直白地暴露着自己的情绪。
镜面中的一切就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似的,镜面中林白前期过得很美好,他被一下子选为凌绝的亲传弟子,和师兄同门们相处愉快。但越是这般美好,玄远的心就越慌。
很快,玄远便看到凌绝忽然找上了林白。
“这是圣灵果,对你的修行有益,你今晚修行前便吃下它吧。”凌绝的语气相当温和。
林白眼睛里的欢喜好似都要化成似的,就算凌绝离开了,他还是会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灵果,就好像是在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师父给我这个是不是也希望我能好好修炼,如果我修炼得能更好的话,他是不是还会送我东西,是不是会夸我。”林白患得患失地道,他语气中的期待是个人都不忍不满足他的。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些坚定,“我要更努力修炼才行,我要达到师父对我的期待。”
林白是一个很努力修炼的人,他知道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修为,所以他一直不敢懈怠。玄远是眼睁睁地看着林白只要没有必要的事就一定会待在房间里修炼的,但此时此刻,他却破例了,他就望着这枚圣灵果一直发呆,不理智到了极致。玄远看着都有些嫉妒了。
玄远也知道林白会这样不是因为这是修真界万年一见的圣灵果,而是这是凌绝第一次送给林白的礼物。
林白这幅赤诚纯粹的样子真的很不像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人。
很快就到了晚上,林白必须修炼了,但他摸了摸一直被他捧着的圣灵果,终究还是没有服下这修真界所有人都抵御不了的诱惑,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储物戒。
他眼神中的珍惜和忐忑让玄远明白,这件礼物对林白来说太重要了,他想珍藏起来,林白也担心这是自己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
林白缓缓地闭上眼修炼,玄远心里却下定了主意。
如果林白真的很喜欢凌绝送他礼物的话,他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让凌绝不停地送的。
只是很快,玄远就怔住了。因为凌绝在修炼了没多久后就走了进来,他为什么会来?
虽然林白表现上毫无异常,但已经相当熟悉的玄远瞬间就发现林白的身体紧绷到了极致。玄远能够感受到林白那忐忑和紧张的心情。圣灵果服下后会把修士带入一种玄妙的境界,会让修士屏蔽掉外界的感应,直到药效过去。
那一瞬间,玄远感受到了林白的内心想法。
他在怕师父发现他没有按他说的那般服用,担心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讨厌他,他怕师父误会他,他没有服用只是因为真的太珍惜了。
眼睫微微颤了下,玄远感受到林白那惶恐不已的内心觉得心疼极了。
为什么林白要这般在意他的师父?
是了,他刚刚已经知道了原因,凌绝是林白的亲生父亲,林白会这样完全是因为已经刻入身体的本能。
但林白不应该如此忐忑地期待凌绝的,凌绝本来就该对他很好。
玄远看见林白的眼睫微颤了下,知道他还是不敢骗凌绝,准备开口解释了。
但偏偏也是这个时候,凌绝走到了林白的身边,也打断了林白的举动。他甚至都没有多停留一下,就那样毫不留情地将手伸进了林白的背脊处,然后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骨头。
玄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他瞳孔微缩,四肢冰冷,近乎情难自禁地吼着,“你在做什么,就算你还不知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子,可他是你的亲传弟子啊,他是那样的崇拜你,那样的在意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玄远一边说着,就一边颤着手准备去林白的慧根抢过来。
但他的手仅仅只是碰到镜面,他的嘶吼也没有被任何人听到。玄远这时才意识到他不过是个局外人,这一幕也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了,再也无法改变。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血液中的温度再被什么一点点地剥离,玄远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是你的亲生血脉啊,你在你道侣死前答应过她的啊,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啊。
玄远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些血色,他的拳头狠狠地攥紧,狠狠地砸了上去,他用的力气极大,拳头上渗出了骇人的血珠。但身体上的疼痛却不及内心十分之一。
也是这个时候,玄远看到了林白。
他忽然发现林白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一句口,虽然血色已经全部褪去了,从背脊出涌出的鲜血已经将他一副染红,他额间全是汗水,嘴唇也白得吓人,但他就真的跟服用了那圣灵果一样对外界没有感知。
那一刻玄远只觉得身体内的血液凝固了,他冷得牙齿发颤身体发抖。
光是他这个局外人都已经这样难过了,林白现在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刚刚还满心欢喜的林白此刻会是什么样的感受。玄远根本不敢去想,他怕自己稍一代入,就会被那无尽的绝望吞噬殆尽。
玄远颤抖地看着林白,想象不出来他现在究竟有多痛,也根本想象不出来林白是怎样忍着不发出一道声音的。
他的慧根就那样被生生□□了啊!
让他欢喜了那么久的圣灵果不过是用来夺走他慧根的工具,他没有屏蔽掉感知,他所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体上那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更有心灵上的奔溃。
但画面依旧在继续,玄远就看着凌绝连看林白都没看一下,而是随手掏出来了个手帕不紧不慢优雅至极地将骨头上和手上的血液一点点地擦净。
他竟然还敢嫌林白的血脏?
虎毒不食子啊,他怎么能够这般坦然地踩着别人本就支离破碎的心□□。
“可惜了,全部的根骨必须得到二十岁的时候才能彻底成熟,那时也才是抽走它的最佳时机,还得再等几年。”凌绝的声音就像是九天的仙人一般,“还是再让苏然委屈一些时日吧。”
玄远看着对方道貌岸然的脸,很不得将其撕碎。
他是怎么能够说出这些话来的?
什么叫做委屈苏然?
最惨的受害者明明是林白才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抽走根骨毁掉的人是你亲生儿子啊,是你本该宠着他开开心心长大的亲生血脉啊!
凌绝说完后皱着眉头地看了像是丢了半条命的林白一眼,他轻轻挥了挥手召来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灵仆,“收拾一下,恢复本来的样子。”
玄远只觉得这句话刺耳至极,什么叫收拾一下,就好像林白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物件一样。
而且明明他都对林白做了这种事了,他内心都没有一点愧疚,都不愿亲手收拾掉这些残局吗?
但玄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绝离开,看着那灵仆为林白上了药,使用了术法,让一切恢复成了刚开始的模样,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但不论再怎么恢复都只是徒劳,林白一直都清醒地看到了这一切。
灵仆走后没多久后,林白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光彩。
他重新拿出那圣灵果,似乎想要将其碾碎,但他努力了很多次还是没有,他相当自嘲地笑了笑后就将这圣灵果收了回去。
从那一刻起,林白便开始疯了一样地修炼,没日没夜地修炼,不管谁找他他都不出去,他足足修炼了三个月,但修为没有丝毫的增长。
他好像有点疯了。
但林白却出门了,他刚出门就听到了同门羡慕震惊的话语。
“天啊,苏然好像又领悟了一个绝学,他悟性好高啊,要不是根骨实在太普通,肯定能到天骄榜前十。”
林白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
他知道苏然这样高的悟性是来自他的慧根,而苏然那普通的根骨也会在不久后换成他的。
“林白,你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剑法要怎么练呀,我好像不会练。”有人拉住了林白。
林白呆滞地看着他,他颤着手将那绝学拿了过来,那不过是最简单的剑法,虽然林白没学过,但要是往常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掌握的。
可现在他却如同在看天书般一样,他完完全全地看不懂了。
他的声音在打颤,狼狈至极,“我也不会。”
“你不会,你怎么可能不会,林白,我们都是同门,你怎么如此小气,我又不会因为学会这剑法就超过你。”那弟子也怔住了,他看向林白的眼神就好似再看什么自私至极的小人。
“哎呀,你去找苏然吧,苏然性格可好了,人又耐心,他肯定会教你的。”旁边有修士拉住那弟子。
这句话让林白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极锋利的刀割了一下似的,他呆呆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觉得体内的血液都要跟着一起流去了。
修士们聚在一起绝大多数都是讨论修炼的问题,但林白却完全参与不进去,从那一刻起,他逃避般地不再和任何一个同门搭话,变得孤僻怪异,再没人愿意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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