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飞行到山顶前的斜坡停住,阳光被葱茏的树木剪裁成碎影,稀稀疏疏的落在地面,几年前亲手栽植的灵植正随风飘扬,花叶间都是灵动的淡粉色光点,像是天际带着霞光坠落人间的星辰。

    张起灵漫步其中,双臂微抬。

    果不其然,下一秒林中便有影子一跃而出,直直往他怀里扑去,张起灵连半步的趔趄都无,几乎是在人影落怀的瞬间就迅速站稳,低眼,一双圆溜溜水润润的眸子便望了进来,小脸就顺势趴在他胳膊上,奶声奶气的开口

    “大师兄终于回来啦,我好想你。”

    才六岁的人儿身量不大,粉扑扑的脸蛋却格外绵软,张起灵放轻手势将她抱起,不待他询问,乐乐就掰着手指细数过去半个月以来的生活——譬如三师兄教她断文识字,现在她已经能熟读论语,还有二师兄送她连环画结果遭到师傅痛骂,隔壁的解师兄和齐师兄总是给她塞糖果,再隔壁的霍师姐也有缝制小手帕赠她。

    欢脱的小姑娘说起来话来喋喋不休,仿佛风铃般悦耳动听,末了,两只小胳膊搂紧张起灵,软乎乎的脸颊蹭一蹭他脖颈,有着满溢的依赖和眷恋。

    “大师兄,他们都说我长得快,今日长高明日长胖,秀秀师姐想给我缝衣服都不知该缝什么尺寸,你下次回来,会不会就不认得我了。”

    张起灵伸手护住怀中人儿的小脑袋,挡去前方横生的树枝:“不会。”

    微风掀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轻盈似无色的烟雾萦绕,偶有蝉鸣轻响,静谧的溪水从山间潺潺流过,自山顶的灵泉蜿蜒而下,观之与平常水流并无任何不同,旁人也很难想到,便是如此普通的一泓清水,滋养着丹赤峰四季不衰的盛景。

    张起灵指尖白光一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便出现在他手上,乐乐欢天喜地接过递来的糖人,笑的比蜜糖更甜。

    天光云影浮动,还未走进院内,碧波粼粼的溪面乍然映入一道黑影,张起灵停住脚步,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男子,乐乐闻声望去,当即乖巧的唤道

    “齐师兄。”

    来人正是鹤木峰的大弟子,人人只知他姓齐,绰号黑瞎子,来自民间,从前是邻国的锦衣卫,专司暗杀,最擅暗器与刀法,后被鹤木峰长老收入门下,为人随意放浪,奔放言语更是张口就来。

    好在他行事虽豪迈却不轻浮,最重要的是皮相极佳,因此,才能避免被众多女弟子打上“流氓”的名号。

    “张师兄,别来无恙。”

    黑瞎子简单打声招呼,目光在看到乐乐的刹那倏然一亮,然后便向她展臂道:“两日不见,来来来,让我掂掂长胖没有。”

    平日里他与解雨臣都和小姑娘极为亲厚,也常常上丹赤峰看望她,语气有着几分特殊的熟稔,笑意亦如煦风般融融。

    乐乐闻言就连忙摇头,搂着张起灵不肯撒手:“今天不行,我要跟大师兄在一起,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可是我跟你天天都见,不如你去掂一掂二师兄吧,他最近长胖了,真的。”

    乐乐一板一眼的说道,尤其在提到长胖的二师兄时,神情认真又严肃,配上一张包子般圆润的小脸,反差萌直接拉满,黑瞎子只觉忍俊不禁,上前一步捏捏她白嫩的脸颊。

    “小偏心眼,看到张师兄就不认人,昨天我送你桂花糕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乐乐理直气壮:“昨天三师兄还教我一个成语,叫做雨露匀沾,齐师兄,你胸怀要壮阔——”说着小人儿拉长手臂:“要大,最起码得比我的手大,当大人要有当大人的样子,不可以总跟小孩子讲道理。”

    感受到张起灵瞥过来的视线,乐乐憨厚一笑:“是二师兄上回教我的,他说齐师兄不要脸,跟不要脸的人说话就得如此言语。”随后一派天真的模样仰头:“大师兄,什么是不要脸?我问二师兄,他说是夸别人好看。”

    “小姑奶奶!你少说两句!”

    院里王胖子火急火燎的蹿出来,差点没一把捂住小姑娘的嘴巴,里面还有吴邪的爆笑声隐隐传来。

    招惹黑瞎子他不在乎,但是戳张起灵雷点他是真不行。

    只有天知晓,他离上次挂山头才过去多久,起因也是他教乐乐乱七八糟的话被张起灵听到,太阳火辣辣的热吻犹在心头,脆弱的孩子经不住一点点惊吓,他好方。

    而乐乐不愧是师兄们最贴心的小棉袄,见大师兄眼波不善,乐乐立刻眨眨眼睛看向张起灵,乖觉道:“二师兄怕怕,大师兄不要凶他好不好。”

    王胖子立时感动的稀里哗啦。

    哪里来的小甜心,他心好甜,也好暖,人间自有真情在,没有悲伤只有爱。

    张起灵眼神微敛,表情依旧淡漠,嘴上没有再说什么,只绕过他们俩,径直走向掩在水光潋滟间的小小院落。

    许是大家都知道张起灵归山的日子,前院内还坐着解雨臣和霍秀秀,张起灵将乐乐放下地面,与他们一一颔首见过。

    乐乐啃着糖人,头未抬,手紧紧攥着张起灵的衣角,都说五六岁的娃娃最爱满地乱跑,乐乐却寸步不离,犹如吸附在张起灵身旁一般。

    黑瞎子的嘴向来蔫坏,他俯身望向乐乐,玩笑道:“小不点,你这般黏着张师兄,不像他的小师妹,倒更像他的小娘子。”

    吴邪险些被茶水呛死,在座的几人皆是面面相觑,王胖子默默后撤,简直恨不得将椅子搬进湖里,要问就是害怕被黑瞎子牵连。

    毕竟偌大的门派,只有黑瞎子敢在张起灵的雷区左右横跳,胖子戏称他是灵车漂移第一人,寿衣走秀先驱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生命应当勇于挑战,但是他时刻都在死亡线上跳大神。

    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少侠你好勇。

    空气适时的静默几十秒,大家或瞄或瞥,都在偷偷观察张起灵的神色。

    屏气凝神的时刻悄然有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起灵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正专心啃糖人的乐乐听到此话忽而抬头,接着颇为开心的睁大眼眸,甜甜的笑道

    “什么是小娘子,只要做大师兄的小娘子,就可以跟他一辈子不分开吗?我可以!”

    吴邪一愣。

    好家伙,什么虎狼之词。

    “小师妹一下子给我整不会了。”王胖子亦是喃喃。

    解雨臣兀自低头喝着茶,吹开浮沫,喝了一口又一口,脸始终埋在茶碗里没有抬起,仔看之下,其实能发现他落在阴影处轻微颤动的眉尾,显然在憋笑。

    最终还是霍秀秀不忍直视,拉过懵懵懂懂的小女娃,温柔又耐心的向她解释道:“乐乐,齐师兄是逗你玩呢,咱们姑娘家不能随便给别人当娘子,你如今童言无忌,在场又都是师兄和师姐,大家不会见怪,但你日后不能再随随便便说这些话,知不知道?”

    “为什么不能当大师兄的小娘子?我愿意呀!”乐乐不解。

    “因为——”

    霍秀秀一时语塞,支吾半晌才道:“因为咱们还得看张师兄的意愿,师门不主张盲婚哑嫁。”

    说完就被吴邪瞪一眼,他小声对霍秀秀道:“你跟一小丫头说啥盲婚哑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她说人家。”

    霍秀秀杏眼圆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圆了,你既有能耐刚刚为何不插话,现下又来放什么马后炮。”

    “他一向爱说风凉话。”

    远亲兼师兄的解雨臣终于放下茶盏,慢悠悠的替吴邪搭腔:“吴师弟脑子转不过来,哪有你聪慧过人,师弟你说对不对?”

    秒懂的瓜怂立马接话:“对!”

    鸟啼随风入院,尚未等到下句回音,他们就见乐乐奋力垫脚勾住张起灵的手掌,左手的糖人也顾不上吃了,只可怜巴巴的抬头望着他:“大师兄,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做你的小娘子……”

    张起灵哑然。

    小师妹一团孩气,说出的话本不必多加考量,众人皆知,张起灵从不撒谎或是讲过场话,对任何事,只要他不愿,他会明明白白的拒绝,甚至于有些场合,他连回应都懒得给予,只以沉默带过。

    可是面对眼前心思恪纯的乐乐,他张张嘴,发觉竟无法将以往道过数次的话语宣之于口。

    风过无痕,院落的湖水荡漾着涟漪,时间一分一秒在风声中流逝,吴邪见他们僵持许久,刚想说两句哄小孩子的套词缓和气氛,就听乐乐先软下阵来,瘪瘪嘴咬一口糖人,委屈的嘟嘟囔囔道

    “大师兄竟然不理人,算了,阿娘说我是全天下最乖的囡囡,我要听话,不能让大师兄觉得我不懂事,所以大师兄就当我没问好了,不过就算大师兄今日没有同意,以后、以后我一定可以的!”

    吴邪又是一愣。

    自己说服自己。

    硬核。

    张起灵望了望桌面,吴邪忙懂眼色的拉开食盒,露出里头的枣泥糕,张起灵拿起糕点蹲下身,递到乐乐面前,眉眼温和如水,敛去口气中惯用的漠然,尽量放柔声音问道

    “要不要吃?”

    王胖子没溜的想到,古往今来,难道大人和小孩子和好的方式都是喊你吃饭?

    乐乐咬过张起灵手里的糕点,叼着枣泥糕颠颠儿向王胖子跑来,王胖子见状一喜,心想好不容易等到大师兄失宠,自己总算要上位成功了。

    然而他的念头才转到一半,乐乐就径直穿过他的站位,跑向他身后的吴邪。

    “哥哥,我不跟大师兄好了,你来跟我玩儿——咳咳——”

    说话间咬下糕点,乐乐突然噎的直翻白眼,吴邪只感觉视线一花,人还没反应过来,张起灵就已经端着茶水在喂乐乐小口喝着。

    等到她满嘴的糕点下肚,吴邪还惦记着她方才的话,欲伸手揽过小人儿,却见到人家早已窝进张起灵的怀抱,正咔吱咔吱啃着枣泥糕。

    不甘心被抛弃的新宠扬声问道:“你不是说不跟大师兄好了,怎么骗人。”

    “我没有!”乐乐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我和他绝交三秒,现在我们和好了。”

    天空有飞鸟掠过,嘎嘎嘎嘎——

    “傻了吧,认真你就输了。”

    王胖子的幸灾乐祸虽迟但到。

    ——

    虽说解雨臣和吴邪都是门派长老之子,但是解雨臣的口碑却比后者高出不少,人人都道他是风采倾世的翩翩少年,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况且他既有令人见之忘俗的俊朗容貌,又有超脱众人的惊才风逸。

    俗话说同行之间皆靠衬托,较之出尘绝世的张起灵、放纵不羁的黑瞎子,温文尔雅的解雨臣简直是女性之友。

    至于吴邪,他是除乐乐以外门派最小的弟子,各位姐姐们还是挺讲良心,没有将罪恶的手伸到他身上。

    主要是她们都听说吴邪气运不好,跟着他容易走背字。

    可以,但没必要。

    近日门派内莫名传起零星的风言风语,道是丹赤峰的小师妹非人非仙,实际为妖族之人,本体乃是一只通体雪色的白兔。

    解雨臣明白成长环境对小朋友的重要性,他本想无脑护短,不过某次与鹤木峰黑瞎子偶遇,他向对方说起此事。

    黑瞎子先是斩钉截铁征名乐乐绝非妖物,后又踌躇片刻,犹疑道但事情确实有些邪门,解雨臣追问详细,黑瞎子不肯细说,只让他亲自去瞧瞧便知。

    解雨臣一贯是实干派。

    提着小师妹最爱的糕点上门,走入院落却不见屋内有人,解雨臣只得在前院静坐等候,同时将神识散去主院,试图寻找小师妹的踪迹。

    探过一阵,他就发现是丹赤峰内竟无女子的身影,小师妹才至金钗之年,按理来说年岁并不足以下山历练,师傅与吴长老交好多年,丹赤峰对他们师徒从不设防,他如今的神识已然十分强大,在山内找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此情况其实并不合理。

    想过几遭,解雨臣留下食盒,循着不远处吴邪和王胖子的气息而去,他速度极快,半炷香的功夫就来到竹林外围,正想走进一问他俩究竟,却听得聒噪的男声大剌剌入耳。

    “大师兄有没有搞错,他叫我装猪?我怎么装!他管小师妹是不是妖!反正只要咱们护着,谁能拿小师妹怎么样!你也真是,诓小师妹什么不好,非要诓她我们也是畜生成精,还要让我们现场变给她看!老子哪里会变猪?!”

    王胖子讲的激动,已经全然不管吴邪说他是猪有没有在羞辱他,解雨臣微愣,脚步渐渐慢下几分,停在竹林入口。

    吴邪的声音紧追其后,分毫不让:“大师兄还他妈让我装猴儿呢!我说什么了吗!你要是舍得弃小师妹不顾,咱们今日连夜下山避祸,或者你打得过大师兄,咱们也能翻身做爸爸,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王胖子顿时大骂:“我选个乌龟盖盖!老子是装畜生,不是真畜生!小师妹哭的跟咱俩死了一样,我哪里忍得下心!更不要说打不打得过大师兄,在这儿我谁都打不过——”

    骂着骂着,王胖子的叹息声幽幽响起:“你说她好好的小姑娘,怎么会忽然变成只兔子?想想我以前吃过的麻辣兔头,良心还有点过意不去……”

    第二声叹息随之而来,解雨臣听出是吴邪的语气:“我哪知道,无论小师妹到底是是不是妖,只要她不承认,我就认定她不是,而且妖也分善恶,有些门派尚且庇护不食人精血的妖精,连降妖功绩赫赫的大师兄都说她并非妖类,我相信小师妹绝对是清白的。”

    “我也相信,问题是只有咱俩相信没用啊,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现在小师妹自己都听信风言风语,没日没夜的哭,刚才变成兔子还在哭,打小我就没见她哭过这么多次。”

    听着王胖子长吁短叹,解雨臣再也按捺不住,穿过林立的翠竹,走到他俩跟前询问详情,风叶亦随他的身姿匆匆拂过。

    解雨臣出现的突然,吴邪吓得往后一跳,看清是他又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故事其实并不算多么的曲折离奇,最多只能称是匪夷所思。

    几日前的门派小聚,许多弟子皆有赴宴,乐乐在饭桌上毫无征兆的由人变成白兔,当时其他弟子无不大惊失色,更甚者,有沉不住气的弟子竟想直接拔剑斩杀妖兔,根本未顾及她身上是否有妖气散发。

    好在霍秀秀及时拦住冲动的同门,又通知张起灵和吴长老前来控制局面,吴长老护女心切,用“障眼法”的说辞搪塞住他们,强行将乐乐带离是非之地。

    两人一兔火速回到丹赤峰,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流言越愈演愈烈,有好几名当事人讲话都颇为添油加醋,言语夸大,而乐乐竟也错听传言,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祸世的妖物,几度伤心欲死。

    内忧外患之下,吴邪只得哄骗她,说因为丹赤峰的风水奇特,所以丹赤峰的弟子都是一体双形,一面是人,一面是兽,为丹赤的名声着想,他们上至师父下至弟子都没有声张,亦不曾暴露,只是她年岁尚小,控制不得当才会在人前显露兽身。

    吴邪讲的格外逼真,加之张起灵的幻术高深莫测,当场在她面前施法变为神兽麒麟,腾云驾雾好不气派,乐乐才泪眼朦胧的信他几分。

    “挺能忽悠。”

    听完吴邪的长篇大论,解雨臣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吴邪疑惑:“去哪?”

    “回院子,吴师伯没有骗你们,障眼法是玄机宗的功法,只有内门弟子可以学习,恰巧,我母亲就曾是玄机宗的内门弟子。”解雨臣轻描淡写,眉尾稍稍一挑。

    吴邪和王胖子对视一眼:“亲师兄!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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