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风走后,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俩就百无聊赖的喝茶闲聊。
因为我是以吴家人身份来的,本来就是要被重点防范的对象,知道有声声慢在大堂监听,也不敢和木安乱打什么嘴炮。
瑞兽形状的铜制香炉静置在案上,白纱般的烟雾缭绕上升,游走在鼻尖与缝隙里。
房间燃着的熏香,我闻不出是什么香料,只觉得香气朴素悠长,木安告诉我是沉水香,沉香树脂膏凝结为块,入水能沉,故称为“沉水香”,是他过去喜欢的香味。
我了解到新月饭店被固定包下的厢房布置都不大一样,譬如几年前霍老太的采荷堂、小花常去的包厢以及如今木安的挽柳堂,摆件都按照他们各自的喜好和习惯陈设。
环视着四周,我脸上不禁露出穷逼的羡慕之色,新月饭店经营百年,财大气粗,颗颗浑圆的蜜蜡拿来当珠帘,前明的掐丝珐琅缠枝三环尊往墙角一放,墙上挂着的璧瓶是青花釉里红,看年份不会低于晚清。
木安对我没出息的样子早有预料,没怎么瞪我,只敲敲桌子让我等会拍卖的时候注意,别人家一开始加价我就大喊一声卧槽牛逼,我拿眼睛横他,重重回敲道我又不是胖子,看电视剧和纪录片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至于像他形容的跟个土鳖似的吗。
面对我的不服气,木安呷口茶水,正色道:“你总是容易出状况,我不放心。”
我撇撇嘴,正准备跟他争论,屏风后透出的光忽然一暗,厚重的窗帘从顶上落下来,将雕着花卉祥云的窗棂层层盖住,在大厅中央的大灯一下子亮起来,屏风上镶嵌的螺钿随之折射出溢彩流光。
无论是瓷瓶还是桌椅板凳,此时都笼罩在暗沉的光线下,显得昏黄无比,厚重的古韵渐渐从器具上显露出来,我听见底下躁动的交谈声渐响,木安一瞟手表,放下茶盏站起来整整衣衫:“走吧。”
刚要应声,敲门声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响起,夹杂在楼下传来的摇铃声中,“咚咚”两下,力道控制的轻重得宜,木安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问道:“什么事?”
他没去开门,外面候着的伙计还真就没有进来,灯光照射出他微躬的影子,投在门上,他恭谨道:“小爷,今天拍卖的顺序有调整,我来给您送最新的拍卖名册。”
我和木安互望一眼,他眉间皱下去一道浅浅的阴影,拍卖名册通常都在当天才会分发给客户,木安提前收到名册,一是他跟尹老板有过硬的交情,二则他是新月饭店的上宾,临时调整拍卖次序本无可厚非,只是在如今看来,难免有点可疑。
木安揉揉眉心,高声道:“进。”
服务员端着托盘推门而入,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脚下,只在奉上名册时出于礼节抬起眼珠子,而后迅速退出包间。
木安拿起硬皮外壳的小册子翻开,我凑过去一看,发现其余拍品还是老位置,只有我们要拍的虫脂玉被调到第一位,木安冷冷笑道:“有人在捣鬼。”他啪的合上拍卖手册,看向我:“发信息给刘丧,他在北京,让他来新月饭店找我们。”
我心里一咯噔,本能就感觉到不妙,却没有多余去问为什么,只赶紧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按起来,好在刘丧秒回,看我十万火急他表示自己马上就到。
楼下司仪正用开场白烘托气氛,木安抬起手臂让我挽住,淡淡的戾色在眼里一闪而过,语气平淡:“去会会老朋友。”
绕过两扇螺钿屏风,后面是一组色泽更为古朴的根雕桌椅,茶具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一左一右两张主椅面朝一楼戏台,右边是天真一屁股坐出两三亿巨债的点灯位,其余陪坐的椅子则散在桌子周围。
和内间不同,屏风外的摆设都相差无几,环形的包房一大半都有人就坐,木安眼色一动,瞟向面对稍左方位的包厢,一玩着俩核桃的六十岁大爷站在看台前,白花花的板寸头,脑门上有道深肉色的疤痕非常显眼。
见我们注视着他,核桃大爷挑衅地抬高眼皮,仰视过来,尤其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木安朝他轻描淡写地点头,缓声对我道:“他是琉璃孙,奔着你和吴家来的。”
我顿时一梗。
梦。幻。联。动。
孙大爷,你还活着呢?
抚抚胸口喘过来气,我不着痕迹的偷偷打量孙大爷,小哥曾经一棍子差点敲出他脑浆,他对我们是一脸凶相,眼底阴沉如泥潭,浑浊都藏在瞳光的最深层。
然而越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表现越不能怂,我大方回以对视,目光在他面上凝住须臾,突然缓缓勾起一道甜美的笑弧,抬手向他打招呼,礼貌和阴阳怪气直接拉满。
琉璃孙没料到我会如此,他微懵半秒,回过神后眼中的凶光愈发尖锐,死死盯着我,我恍若未闻,转头过望向戏台中央的司仪。
司仪美女长发及腰,身着开叉到大腿的红色旗袍,一双腿又直又长,风姿卓越,想必就是耳力可以跟刘丧齐名的声声慢。
在古玩行里有条不成文规矩,凡是没有官方名称的古董,一律按其自身特点来命名,我们要买的玉,名字是“双鸮云纹虫脂玉璧”。
鸮是古代用来统称猫头鹰一类鸟的名目,毕竟是要上新月饭店的拍品,总不能用什么两只猫头鹰在云上排排坐玉璧的大白话取名,
流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司仪控场,放着货品的玻璃被摆上展示底座,我跟木安相视两眼,想回头坐到椅子上去,等候拍卖正式开场,本已平静的人群却乍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哗然声响亮,我们俩纷纷抬头,看见刚才还站着的琉璃孙正坐在点灯位上,还翘着二郎腿讥讽地望着我们。
气氛在他坐定的瞬间陷入死寂,然后是雷动的掌声响彻一楼大堂,木安沉下脸色,眼里被浓浓的凶戾占据,仿佛深处的暗光被倏然点亮,他怒极反笑,手掌揽到我腰间,指头敲在腰际线上:“坐去掌灯位,点天灯。”
我会意,一瞥还在洋洋得意的琉璃孙,唇弧提起冷淡的微笑,抬起脚步走向椅子,不紧不慢在与琉璃孙对等的位置上落座,木安摇摇铃,两个门外等候的伙计立马进到内间,一人滤出壶里的茶水,将茶盏恭恭敬敬奉于我们身前,另一人拨开挂灯立柱上的卡扣,静候在一旁。
在我同样坐上点灯位之后,会场又一次的安静一瞬,他们的视线在我和琉璃孙脸上来回巡视,接着就爆出更大更热烈的掌声,宛若雷暴雨,几乎鼓的我耳膜作痛。
声声慢身旁的领班见状神色又是一凛,急匆匆下台,不知去后台吩咐什么。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发觉在场保安多出足足两倍,风轻云淡端起茶碗,用杯盖拨开漂浮的茶叶,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姐就是女王”的高冷气质,实际冷汗已经流到耳边,万幸有头发挡住才没被伙计察觉。
低头喝茶时,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我心乱如麻,甚至被热气熏到眼睛,都在想自己被声声慢扭送公安机关的场景。
外人还不知道我帅不过五秒,只觉得我好霸气好有钱好不娇柔不做作,频频有钦佩的眼色往楼上头,我一概无视,埋进茶碗里深呼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过来。
小哥,我们以后要夫妻双双把债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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