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臣启:新岁未能展庆,祝公安好。

    “江南初晴,公起居如何?”

    “今春原定赴任旧都,计经数州,拜会庆余、伯常等,然未能成行,甚憾之。

    “州府一案,公虽结庐南水之畔,隐居山林之间,亦当听闻……”

    田间地头,一名做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半卷裤脚,拄着锄头。

    他看着手上这封从江南寄来的信,笑骂一声:“乃公当然听见了!”

    高皇帝时期,他在朝中为内阁大学士,骂起人来也是这样毫不掩饰。

    后来,他为景帝所不喜,为政敌所不容,索性辞官挂印回了老家,在山下建了个草堂,收了些学生,每天教教学生,种种地。

    这位曾经骂得几大内侍狗血淋头的大学士,教人的功夫跟他骂人的功夫一样厉害。

    远近的学子都来求学。

    尽管在他门下学习,时常会遭到他的痛骂,但想想老师对着朝中大员,乃至当今圣上都这么骂,学生们就觉得被他骂几句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江南的事一传来,当晚李观其就让老妻去切了两斤猪头肉,高兴地喝了两盅酒。

    此刻再接到付鼎臣寄来的书信,李观其虽然嘴上骂他瞎显摆,但心中却领悟到了他寄这封信的意思。

    ……

    南越之地,毒虫横行。

    信使穿过瘴气,九死一生,才把信送到这个置身海岛,穿着同当地渔民一样的衣服,坐在礁石上垂钓的男子手中。

    海风中,这个年纪比付鼎臣稍小,却显得更淡泊几分、洒脱几分的昔日礼部侍郎展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面上露出笑容。

    南越离江南远,可是往来商贾总会带来一些消息。

    他几年前游历到这里,隐居在了这里,也听到了近来的消息。

    师兄重新得到了天子的重用,作为钦差,彻查江南之事。

    因他之故,被赶到旧都去“荣养”的那几位也重新被启用。

    叶乘风拿着书信,指尖被不断拂动的信纸摩挲。

    一旁侍立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纸。

    年轻人姓杨名佐,长相中有着明显的南越之民的特征。

    他跟随自己的老师学习了几年,熟知老师的性情。

    虽然离开朝堂之后,一路南下探友,最终定居于此的老师平日也十分洒脱,仿佛什么都不叫他放在心上,但笑容却从没有今日这样畅快。

    “弼之。”

    “弟子在。”

    忽然听见老师叫自己,杨佐连忙拱手应道。

    他说话的音调还没有完全脱离南越,不过却已经很接近官话了。

    叶乘风看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今年秋闱,你下场吧。”

    杨佐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弟子火候还不够,还想再追随老师左右,多学习两年再去——”

    南越之地,本身开化就迟于其他地域,文化的发展更慢,底蕴更浅。

    像他出身的这座海岛,离州城极远,更是几朝以来从未出过进士。

    老师游历至此,在此地隐居,开设学堂,收了他们做弟子,教授他们经义,已经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给了他们机会去畅游无垠的学海。

    跟随老师学习了几年,杨佐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跟过往不能同日而语。

    可是要下场去考乡试,甚至考会试,杨佐觉得自己还远远不行。

    “呵,沧海何曾断龙门?”叶乘风笑了起来,向着自己谦虚的弟子道,“你师弟他们几个不够火候,你却是可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信递给了杨佐,让他自己看。

    杨佐诚惶诚恐地接过,见老师又手持钓竿,转向了大海。

    “而且你师伯如今正得重用,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贬下去……赶紧去,不然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知交会收到这封信,契机正是景帝启用了他们在旧都的几个同僚。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他们应当归来的信号。

    他们这些人,曾经同朝为官,心中有着同样的理想,只不过一部分人留了下来,而另一部分人因为时局跟一些排挤,选择了辞官退隐。

    但付鼎臣相信,自己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朋友,心中燃烧的火都还没有熄灭。

    现在就是机会了。

    他已经在黑暗中前行,独自举起了一根火炬,找到了黑暗已久的前路。

    大道不独行,需要有更多的人加入。

    所以他在江南,向着自己昔日的同门同僚、亲师故友寄去了一封封信。

    希望他们能够再聚首,再一起为社稷、为朝堂、为百姓谋事。

    除了李观其、叶乘风,收到这信的还有许多人。

    田间地头,南海之滨,临江楼台,深山庙宇,一个个或苍老,或壮年,或嬉笑,或怒骂的身影,手中都拿着同样的信。

    看着那穿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他们心中未曾凉的热血再次回温。

    他们耳边仿佛都听见了寄出信的那人的声音:“请回来吧。”

    而如果他们暂时不想回来的话,付鼎臣也不强求。

    他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他们的学生先回来看一看。

    经此一役,江南从上到下会多出很多空缺,急需俊才来填补。

    付鼎臣知道这些年他们在朝堂之外,不会只是闲着,自己还不想回来,不如就派弟子们回来。

    今年秋闱是一个好机会。

    只要他们中榜,就会比自己的师长更快得到一展所长的机会。

    江南,州府公馆。

    付鼎臣寄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封信。

    他放下笔,负手立在窗前。

    此刻,他的故友们定然已经收到了信,在与他看着同一片天日。

    他微微一笑,仿佛又见到了往日众人在一起的画面,轻捋颌下短须,向着天空轻声道:“我期待着,与诸位再聚首的日子。”

    ……

    西北,边关雄城。

    这是大齐边关,再往外去,就进入荒漠。

    这里的夏季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炎热得很,因为缺少植被,缺少水,所以风更加热,更加干燥。

    在城墙上站一天,回来的时候能从盔甲里抖出半斤沙。

    到了夜晚,这里的温度又降得比别处都快。

    尤其是在荒漠里,孤烟落日之景一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寒意。

    在起风的日子,更是连糊得厚厚的窗户纸都挡不住钻进来的风沙。

    这里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场雨,不过前些日子守城的军士倒是记得,夜里天上响了一阵闷雷。

    当时他们还以为能下雨,结果却没有。

    城中,东西、南北纵横的两条大街将整座雄城一分为四。

    军民住宅、各大衙署各据一侧,在汇集了几万户军民的大城里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南北两面城墙上,守卫的军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睛牢牢地盯着下方。

    南面的守卫注意的是入城的人,裴军师离开边关已经有月余时间了,他随时会回来。

    北边的守卫注意的,则是从荒漠里的动静。

    就在军师被勒令回家休养,离开边关没多久,荒漠中的斥候小队就带回来了野马群迁徙的动静。

    据斥候小队长的汇报,他们还在那群野马当中看到了马王。

    那匹马王遍体通黑,神骏无比,比马群里的其他马都要高出一截。

    如果不是这支斥候小队没有半点把握收服马王,也不想惊动马群,他们早就下手把这群马绑回来了。

    大齐缺马,难以武装骑兵,在西北的荒漠跟草原上,也就屡屡无法把那群蛮夷彻底打灭。

    这已经是两任戍边大将的心病了。

    如果他们有好马,那上一次交手,厉王殿下留下的就不仅是他们大单于的命,他的次子——如今的乌斜单于也逃脱不了。

    厉王殿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当听到野马群出没的消息,他立刻点了一队骑兵,带上十几日的干粮就一头冲进了荒漠。

    野马群发现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

    以厉王跟这支精锐骑兵的速度,从抓住到回来,十天也顶顶够了。

    可是现在都一个多月了,荒漠中还没有见到他归来的身影。

    “大单于刚死,乌斜单于继位,正跟各王族齐聚龙城,还打算为死去的大单于修筑陵墓,只怕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战的打算。”

    大将军府里,两个身影站在边防地图前。

    他们一个是厉王麾下大将李俭,另一个是厉王帐中排名第二的谋士符栩,当厉王跟裴植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是最高决策者。

    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一个身穿武士袍,宽鼻阔口,身材高大。

    另一个身穿青色文士袍,身材颀长,文质彬彬。

    一文一武,气质截然不同。

    殿下离开这么久不回来,两人不光担心他会在路上遇到什么埋伏,也担心一旦裴军师回来,发现他就这么带着一百人出去会震怒。

    而军师一怒……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符栩想着龙城里刚刚下葬的那位大单于,道:“这位草原霸主统一了王庭,带着他的骑兵跟元老将军打了一辈子,这些年又跟殿下交手过多少次,只想从大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元老将军在时,顶多只能说他没有得逞,还是因为后来殿下来了,他才尝到了刻骨的失败。

    可即便是这样,在他死亡之前,都还是聚集了大军,驱使着草原上众多部族,越过荒漠来跟大齐死战。

    “他那几个儿子里,长子性情最像他,三子、四子也是如此。”

    如果是这三人继任,那符栩还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可偏偏他选择的继任者,跟他最为不同。

    这不同,便十分叫人在意。

    在蛮夷的王庭中,子杀父,手足相残是常见的事,这位刚刚死去的大单于也是在杀了自己的父兄之后,才登上了这个位置。

    可是,他的次子却与他不同。

    他并没有贯彻这一传统,在父亲重伤垂死,冷酷地要他杀死自己的时候,他拒绝了。

    同样的,他也没有杀死自己的兄弟。

    而是在父亲咽气后将他们邀到帐中,告知他们这个单于他可以不做,不管兄弟中谁想上去,他都愿意辅佐。

    他的这两个弟弟在打仗方面虽然勇猛,可是在治理王庭跟如何面对大齐这个既令他们垂涎,又拥有着像厉王这样令人忌惮的守卫者的强邻上,他们却没有办法。

    见二哥作为父亲选中的继任者,竟然没有遵从旧俗杀死他们,还如此推心置腹,原本桀骜的两人也终于认清现实——

    草原上唯有他们的二哥能做真正的雄主。

    于是,两人顺从地表示愿意认他为新任单于,尽心辅佐他。

    将这场兄弟阋墙化于无形,兵不血刃地收归了两个强大部族的心之后,这位新任单于拉着他们坐下,告知了他们,等他们联合起来接管了王庭以后,他要做什么。

    首先,他不会再向大齐宣战。

    因为在敌人强盛的时候向它宣战,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取而代之的是,他准备向大齐求和。

    以成为他们的附属国为条件,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

    他们的父亲统一了草原,使得王庭空前强盛。

    在他手中,他会让王庭开始学习大齐的官制。

    他会召集大齐的能工巧匠,学习像铸造大齐边军武器、马具一样的技术,化为他们的武装。

    同时,他还会任用齐人来做官。

    他始终相信,最清楚怎么对付大齐的,还是齐人。

    “以恭顺的姿态麻痹大齐,以俯首称臣换来朝堂对边关雄师的制衡……”

    符栩想起自己跟裴植的夜话,想起他对这位新任单于的评价,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忌惮的对手。

    李俭听他叹息了一声,“他很清楚,在大齐内部,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想跟他们彻底开战,将他们完全征服,把这片在大齐看来贫瘠的土地也并入大齐的疆土。”

    比如他们的陛下,他更愿意看到的是草原王庭成为大齐的附属,对他俯首称臣。

    只要乌斜单于把姿态摆得够低,就能让大齐内部主和的声音变得更强。

    李俭也皱起了眉:“朝堂内部的声音不一样,就算殿下再天纵英才,再雄图大略,也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开战……”

    让大齐的朝堂拖他的后腿,真是绝妙的办法。

    在战场上难以战胜的王者,竟然能被这样桎梏,这位新任单于在派出求和的使团时,都为边关雄城里的这位对手感到不值。

    可以说,除非厉王成为大齐的皇帝,否则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齐的皇帝可没有什么兄终弟及的意思,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牵制了那位年轻的战神,剩下的就是要改变王庭过往的模式,改变草原部族的思维。

    这或许需要几年、十几年,但乌斜单于丝毫不着急。

    他们兄弟还年轻,便是再过去二十年,他们也还在壮年,正是草原上雄狼最凶猛的时候。

    可是厉王却不一定还能留在边关这么多年,他的兄长不会让他一直掌控兵权。

    在保留草原铁骑作战优势的同时,他们会不断吸收大齐更先进的东西,在蛰伏的时候积蓄力量。

    等时机一到,就一举攻破边关,攻破厉王打造的雄城。

    到时候,他们的铁蹄踏上大齐的土地,他们的战马会驱逐齐人。

    等把齐人赶到贫瘠的南边,他们在大齐的领土上,建立起一个更兴盛的王朝。

    “……此人与他的父亲不同,更加善谋,更加懂得蛰伏,如若不除,一定会是边关的心腹大患。”符栩道。

    李俭也道:“他派出的使臣带着上供的礼物还有愿意成为我们大齐附属的求和书,已经送往京中,朝中对我们的支持,只怕很快就不再像从前。”

    话音落下,两人都神色凝重。

    此刻,李俭忍不住道:“军师在离开前,特意叮嘱过我等不能让殿下出去……就是怕殿下为了先机,再破龙城,再杀死一个大单于吧。”

    符栩没有说话。

    毕竟乌斜单于继位,草原王族都聚集在龙城,绝对防备不到他们殿下会在夏季出击。

    他再次看向边防地图,目光落在龙城的位置上。

    李俭与他看着同一个位置,心下一抖:“殿下就带着一百多人……不会直接冲到龙城去吧?”

    “应当不会。”青衣文士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曾经的单于长子,如今的右贤王的地盘。

    草原上的部族,总是逐牧草而居,每个部族之间也会有争斗。

    只不过王庭统一后,大单于明令禁止私下斗争,两个部族相遇时,才不像过去那样生死相搏。

    作为最类父的长子,右贤王没有争过自己的弟弟。

    现在乌斜单于在龙城继位,给三个兄弟都封了王,把两个弟弟都争取了过来,唯独没能说服他的兄长。

    这位新任右贤王勇猛无双,极度好战,在父亲死后最想做的就是报仇。

    在兵败回去之后,他没有留在龙城,而是带着自己的人径自回到了封地。

    此刻,虽然他手下还有将近两万军队,殿下只带了一百多人。

    可是……符栩默然地想道,这种战力差距放在他们殿下眼中,大概不算什么。

    前面说过,大齐的战马短缺。

    在漠北跟蛮夷作战,是否拥有机动性强的骑兵,是决胜的关键。

    他们殿下的封地在古厉国,矿藏丰富。

    在受命前来掌兵戍边之前,他就已经凭借着封地内丰富的矿藏,开发改进了冶炼之术。

    符栩没有去过厉王的封地,也没有见过他们殿下传闻中那“外出狩猎饮水都能发现金矿,放马出去吃草都能找到铁矿”的本事。

    他只知道寻常人炼铁,炉子不过半人高,一人就能合抱。

    而在他们殿下的封地,炼铁的炉基已经南北长十二尺(4米),东西宽八尺,高更是一眼望不到顶。

    呈椭圆型的炉缸日夜燃烧,里面的火焰比太阳还要明亮,便是真金扔进去,也要转瞬化为液体。

    矿石不断地送进去,铁块不断地送出来。

    旁人需要煅烧几日几夜才能得到的铁,殿下的炉子只要半日就能成。

    而且,同样的炉子里出来的铁块,还能拥有不同的属性。

    这些铁块做出来的兵器,有可以随意弯曲却不断裂的,有刚硬无比能将寻常铁块一下劈开的。

    那种传说中才能得见的神兵利器,在他们殿下到来之后,却成为了能用来武装一支队伍的东西。

    草原上的蛮夷跟他们交战,一交手就被毁去了兵器,立刻蒙了。

    他们的神箭手准头再好,射得再准,射出的箭却连他们身上的轻甲都射不穿。

    在刚刚得到殿下带来的盔甲时,符栩也想过,这样轻薄的盔甲,装备上确实能轻松许多。

    可是失去了重量,也就失去了防御能力,这样薄的甲片真的能够挡住草原骑兵的刀剑吗?

    事实是,这种由混合了其他矿石炼出的铁打造出的盔甲,有着极高的防护力。

    它的性能更出众,给了骑兵更大的机动性,一下提升了他们的战斗力。

    从骑兵到战马,厉王殿下把边关的这支骑兵武装到了牙齿。

    长期的作战奔跑容易磨损马蹄,他就打造了马蹄形状的铁片,扣在战马的脚掌上。

    在马上既要作战,又要平衡身体,他就改造出了高桥马鞍,又在两侧加上了金属打造的脚蹬。

    这件马具不光上马的时候可以辅助登马,在马上作战,也可以稳定身形,完全释放双手。

    而厉王的封地里最不缺的就是铁,打造出来的双边马蹬可以武装全军。

    除了这些,在他手里,还有层出不穷的改良长兵、连弩……

    这让符栩实在忍不住怀疑,他们这位殿下,是不是天生就为了战斗跟征服而生。

    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找到这么多的矿藏,制造改良出这么多的兵器、护具跟马具?

    这一切再加上他绝顶的作战能力跟近乎直觉的军事天赋,才能一来到边关,就将对面的蛮夷杀得闻风丧胆。

    这次他带出去的那一百多人,都是骑兵中的精锐。

    队伍中的每人都有着两匹马换乘,从武器到盔甲再到耐力跟战力,都是最顶尖的。

    从这里去新任右贤王的封地,差不多也是一个月时间。

    如果李俭看得到草原上的景象,就会知道符栩的担忧是很合理的——

    他们殿下确实是追着那群野马,一路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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