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除了明,厉王还救过很多人。

    不只是厉王,他麾下的战士也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同袍,愿意交付自己的后背。

    此刻,如果只看营地里的气氛,大概会以为他们这一仗打得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这样。

    在聚集地的左侧,堆放的是王庭骑兵的尸体。

    在聚集地的右侧安放着的一具具尸体,就是今日在这里战死的遗民青壮。

    可是,活下来的人们对死亡并不畏惧。

    当初部族被王庭攻破的时候,他们害怕作为战士死去,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亲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可是现在跟随这位年轻的王者作战,他们很愿意为他战死,因为他们知道,这会换来他对自己部族的庇佑。

    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们的灵魂会归于长生天,得到安宁。

    而他们的家人会被厉王许诺建成的雄关所保护,为他所庇佑,完全不用害怕。

    当心中有了无限的勇气,同伴的鲜血就只会唤起他们的战意,让那些压迫奴役他们已久的王庭骑兵在他们面前都要颤抖,最后完全溃败。

    明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势’吧。”

    厉王跟草原上的王不一样,甚至连那位一统王庭的大单于也不及他。

    因为他能看到脚下最卑微的蚂蚁,也能看到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

    只要是跟随过他的人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的地方不只是草原。

    越过草原,他还在望着更遥远的远方。

    ……

    祭典般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战士,得到了带领他们的王者赐下的刀。

    这是他们战绩的证明,这是给他们勇气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与大齐将士同等的对待,这令草原的战士神情激动。

    更别提摘下头盔的厉王在将这些神兵一样的刀交到他们手上时,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他们各自部族的语言,这让他们心中更加心潮翻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这位年轻王者给予他们的平等、知遇之恩,也就是如此了。

    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才开始火化战死的同伴的尸体。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因为夜晚的风跟尸体上所淋的油,焚烧得更快。

    上升的热气让天空中的星子都扭曲起来。

    明起了身,拿着那原本属于师父的手杖,来到默默为他们送行的部族遗民前方,给他们祝祷,给他们的英魂引路。

    各个部族的语言交织在一起,送归着这些魂灵。

    在火光中,明明应该一切都扭曲,可是这些死去的战士无论年长或年少,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

    因为他们都是带着厉王殿下给他们的承诺走的。

    他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遗民,他们会成为大齐的附属之民。

    在被王庭人抢走的地方,会再次建起他们的城。

    他们听说过,厉王殿下只用三日,就能筑起高大的城墙。

    他们死去的时候都知道,等厉王殿下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给继任的乌斜单于送完礼,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回到自己的部族里。

    到时候,他们会有国,会生活在城池里,不再被欺辱。

    火焰映照着铠甲,萧应离看着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烬。

    很快,这么多人在这个世上来过的证明就只剩下满地焦黑,跟混在一起的骨灰。

    等到火光散尽,便有战士走上前来,开始翻起草地。

    带着余温的泥土连同草茎很快被从地下翻上来,掩盖住了这些骨灰。

    在燃烧过的地面上做好标记,准备结束这一切之后,就回来带他们去与各自的部族团聚,萧应离转过了身。

    他的神色很肃穆,眼睛比夜晚的湖水更深沉。

    他用上了追随自己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的王庭语言,对他们说道:“我们已经打得很深入了,这几场仗打得太漂亮,这位右贤王大概很快就会按耐不住。

    “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我会带你们赢下这场仗,带着你们活下来,割下他的头颅送去龙城,作为送给新任大单于的贺礼,留下他的躯体,作为献给死去的这些同伴的祭品。”

    黑夜的草原上安静了许久,然后响起了一声声激扬的“好!”。

    厉王对他们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血跟勇气,令这支军队再无畏惧。

    一夜休憩。

    黎明时分,这支经过不断整合、不断锤炼,在短短数日变成现在这个规模的军队继续前进。

    在再次击破了一个部落,跟左右两支同样壮大了数倍的军队成功会合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再次休整。

    黄昏。

    在大齐边军进入草原的第十一日,右贤王的大军终于杀到。

    身披甲胄的右贤王骑在马上,身形比起旁边的人来要雄壮一倍。

    他接过自己的槊,看着对面这支已经膨胀到了近万人的队伍。

    他没有在意那些遗民,而是让目光在那些连面孔都被盔甲笼罩的骑兵身上扫过。

    他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遭遇过厉王麾下的这支骑兵,但是却听说过。

    只是这些盔甲太过一致,光是凭外表分辨,右贤王无法认出他们谁是自己想要打败的对手。

    就在他皱着眉,准备让人出去叫阵的时候,一匹比旁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黑色骏马载着它背上的人,分云见月地走了出来。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右贤王先是看了一眼这匹高大神骏的黑马,然后看向了马上坐着的人。

    他眼睛一眯,向着来人确认道:“厉王?”

    手提着一杆青龙戟,在阵前闲庭信步般停下脚步的人遥遥地回应了他:“右贤王。”

    右贤王一夹马腹,让自己的马同样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连面目也不露的对手,脸上浮现出了阴沉之色:

    “堂堂大齐的王爷,边关大军统帅,竟在两国议和之际做这种小动作,莫不是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连脸都不敢露?”

    厉王身后,所有的将士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愤然之色。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发怒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厉王殿下却略略抬起了右手,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高了自己的面甲,将脸露在了对面的人面前。

    尽管在草原上奔波打仗,比在荒漠之中更没有余裕整理仪表,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但在对面的王庭人看来,这依旧是一张跟他们想象所去甚远的脸。

    ——非但不丑陋,而且还充满了让女子见之倾心的俊美特质。

    这恰巧是右贤王最不喜欢的相貌。

    这会让他想起受到父亲偏爱,从自己手中夺去了大单于之位的二弟。

    他冷冷地看着萧应离,嘲道:“原来传闻中的大齐战神就是这样一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家伙,难怪要用面甲挡住脸,否则只怕号令不动你手下这些人吧?”

    虽然右贤王对这位大齐战神的形容有失偏颇,对方的脸就算长得再好看,那也是纯男性的美丽,跟女子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他身后的军队还是发出了哄然的笑声。

    不等对面的军队再愤怒,右贤王就抬起了手中长槊,直指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回应的人,“不知厉王可敢一战?”

    厉王的脸跟身形,总是让跟他交手的草原人产生误判,觉得他没那么厉害。

    甚至右贤王还觉得,父亲会败在他手上是因为父亲老了。

    ——至于他二弟乌斜单于,那向来是个没用的东西。

    现在自己要是把他斩杀在阵前,那别说是士气,就是立刻撕毁协议反杀回大齐边关去也可以。

    而且……

    他抬起眼睛,目光阴寒的在那些穿着王庭的盔甲,拿着王庭的武器,骑着王庭的马,却跟王庭人长得不一样的外族青壮身上扫过。

    虽然他们经过这几场仗,看上去重新找回了锐气,变得锋利起来。

    可一旦厉王被杀,他们就会再度成为一盘散沙。

    到时候,想要收服他们不会太难,自己军队的折损也能得到补充。

    他这个右贤王,可以说是史上最弱的右贤王,因为没有回龙城,不愿承认他二弟的继任,所以他的军队也没有得到补充,跟他回领地的都是他的私兵。

    风吹动地上的草叶。

    右贤王越想越觉得手中的长槊迫不及待,想要刺穿萧应离的身躯,痛饮他的鲜血了。

    这些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却觉得等得不耐烦了。

    他就怕萧应离不迎战,自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赢下这场仗。

    然而下一刻,厉王就干脆地答应了:“好!”

    说罢,他就单手持缰,脚跟轻轻一碰,被起名“绝地”的高大骏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朝着中央的空地冲了过来!

    看到这匹马跑起来身姿雄壮又飘逸,四蹄竟像是同时离地,右贤王心中立刻动了念头——

    等把萧应离斩杀马下之后,定要把他的马抢过来!

    随即他也怒吼一声,开始加速朝着前方冲去。

    几乎是在他冲出去的瞬间,王庭军中就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伴随着两军统帅逐渐合一的马蹄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一个是大齐所向无敌的战神,一个是继前任大单于后草原上的第一猛将。

    两人悍勇全开!

    交错而过的瞬间,青龙戟跟长槊交换了一击,劲力化作无形气浪在草原上冲荡开去!

    甫一交手,右贤王就感到从长槊上传来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瞬间裂开。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对厉王的力量判断错误!

    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生警觉,在马背上猛地往后一仰,两手架起长槊,堪堪挡住从后方劈砍下来的青龙戟,身下的坐骑承受了这力道,发出一声哀鸣。

    右贤王瞳孔猛地一缩——厉王跟他的坐骑配合在一起,战斗力竟如此夸张!

    他两手顶着长槊,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感到背上的箭伤因为这个动作又再次裂开。

    “喝!”

    他怒吼一声,催吐劲力将青龙戟顶了回去,然后猛地起身调转马头,再次迎向了厉王。

    一黑一红两匹马撞作一团,马背上的二人转瞬就过了十几招。

    每一下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传到两军耳中都如同闷雷。

    看着周边气浪,两军的士兵完全可以想象厉王同右贤王交手的力道有多么恐怖。

    可只有右贤王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拼尽全力,萧应离却仍像是留有余力。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交手的短短一刻,右贤王就失了胆气,头盔下冷汗直流。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败在他的手下,为什么自己的二弟要放下身段向大齐求和。

    然而,他已经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像是终于戏耍够了,从青龙戟上传来的力道骤然一轻。

    右贤王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萧应离的声音从面甲后传出,似乎有着几分失望:“你父亲可以抵挡我全力三招,你不及你父远矣。”

    说完,他就见到铺天盖地的戟影朝自己袭来!

    来不及多想,他仓皇去挡,却见万千戟影合一!

    骑在绝地背上的厉王手臂紧绷,一戟就将他拦腰从马上拍了出去!

    高大雄壮的右贤王身形腾空,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在他未落地之时,身披铠甲的厉王又一夹马腹,一个猛冲就用青龙戟将他当胸穿透,高高挑在半空。

    “咯咯……”

    右贤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他背后穿出来的戟尖缓缓滴落。

    他上一次受的箭伤再次崩裂开来,这一次却是没有机会再愈合了。

    傍晚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阳光耀眼得刺目。

    胸口扩散的剧痛中,右贤王迟缓地低头,看向单手把自己挑起的厉王,只看到他冰冷的面甲。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被血液堵住,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的嘴角溢出鲜血,然后头一歪,就死在了戟上。

    王庭骑兵中的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主上!”

    随后,他铿然拔出了腰间弯刀,高举在半空道,“为主上报仇!!”

    伴随这句话,王庭骑兵如梦初醒,爆发出了悲壮的力量。

    他们怒吼着,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排山倒海地朝着战场中涌来。

    另一边,遗民青壮组成的军队战意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大齐边军的带领下,意识到厉王殿下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的遗民青壮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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