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散去,  院中秋雨的景象又回到了陈松意眼中。

    她看着面前排布的铜钱——

    “不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两次身死如她,  甚至有机会回到第一世来修正命数。

    父母、兄长、付大人、军师,  乃至刚刚见过的纪东流,  那么多人的命数她都扭转过来了。

    而且,在出发前,她还起了两卦。

    那两卦都指向了这个转折点。

    ——如果厉王死亡的结局不可改,那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跟他提前相遇?

    缓过神来,  陈松意马上做出了决断。

    哪怕眼前迷雾再多,  再难也好,  她也要去推演那一线生机。

    她既认定他可以力挽天倾,那他就一定要活下来。

    否则其他事情她改变得再多,  聚集再多人,  没有了他,  那这番筹谋也就没有了意义。

    铜钱跌落,  她没有再选择方才那样起卦。

    去问厉王的命数,  结果只会是再陷入那片白雾中。

    白雾神奇,身在其中可以看破过去未来,但却极其消耗心力。

    而且白雾迷茫不可控,她看不到细节,也就捕捉不到转机。

    现在,  她只能一点点去推演。

    秋雨笼罩,师长对弈,  兄长对谈,少女伏桌。

    她纤细的手指排布着桌上的铜钱,一遍一遍去推演。

    厉王为何会来济州城?

    城中有什么危险?有什么转机?

    若想破局,  她现在应该去哪里,做什么,又从什么人身上下手?

    三问过后,无数细如蛛丝的命运在盘中展开。

    诸多细节在她眼前闪现又隐没。

    她从未算过这样一个困局。

    诸多岔路摆在面前,每一条推演过去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算力的透支令她脸色苍白,头更是在雨声中隐隐作痛。

    啪的一声轻响,一块铜钱大的血滴在桌上砸开,接着是第一滴,第三滴。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脸上失去的血色仿佛凝成了从鼻端滴落的血液,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的脸越苍白,眼睛就越亮。

    在无数交错闪烁的命运线中,她终于抓住了关键的转折。

    从震颤的白雾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其中三条源头。

    她停下推演,抬起左手,用缠在手背上的绷带擦去了鼻端流下的鲜血,看着自己得出的三个线索指向。

    第一个是厉王在济州城停留的答案,是他带来的病人。

    第一个不算奇怪,是她在大禹楼后院见到的那两个草原人。

    第三个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城北许家……”

    陈松意眼前浮现出那位被强买祖坟的许老爷的身影,再加上先前的回春堂。

    三条线索串联在一起,这些关键她竟都见过。

    雨声恢复了正常。

    它们不再响亮焦躁得仿佛要凿穿她的耳膜。

    但陈松意知道,焦躁不定的并不是窗外的雨声,而是她的心神。

    眼下找到了突破口,她的心神重新平复下来,体内的真气自动运转了一遍。

    因为推演过多、算力透支而起的头痛减轻了,不再像针扎一样。

    这三个地方,三条线索,化作了她眼前的三枚铜钱。

    这三处,她自然不能同时去到。

    她的目光在这代表三个方向的铜钱上停留,耳边忽闻鸟叫声。

    陈松意抬眼看去,却是窗台上落下来一只小鸟。

    它一遍鸣叫,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水。

    听见它的叫声,陈松意心下一动,用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起卦。

    然后,她得出了答案——这三处,应该先去许家。

    ……

    午后的雨似乎下得比上午更大了。

    济州城门上的守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依旧风雨迷得睁不开眼。

    偏生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朝着下方看去,就见到几辆马车冒着雨,朝着城外去。

    这七八辆马车的标志都十分熟悉,出自城中几大世家。

    不用讲,里面坐着的自然是那些个成天一起厮混的一世祖。

    其中一人用刀柄顶了顶头上的斗笠,好看得更清楚,不敢置信地道:“不是吧,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要往城外去?”

    他的同伴斜了他一眼:“他们出去不是更好?”

    省得在城里闹事。

    “也是。”

    这人点了点头,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尽管还是想不明白这样的鬼天气,这些公子哥要去城外做什么,可他也觉得:“嘿,要是我也托生在那样的世家大族里,管他什么天气,我也想什么出城逍遥就什么时候出城。”

    下雨的路比往常更难行,车轮转动的时候带起泥水,飞溅到车壁上。

    这些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刚从大禹楼离开的一群世家子。

    王腾坐在最前面的这辆马车里,冯子明挥退了仆从,上了王腾的车,与他同坐。

    天色灰暗,关着窗的马车里却明亮,全因车顶吊着一盏灯,八角精致,玲珑剔透。

    敲打在车壁上的雨声响亮,王腾抱着手臂坐在车里,没有说话。

    冯子明拨动了一下车子里的暗匣,没有找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调转目光去看王腾,问道:“你真信那乳臭未干的小鬼?”

    刚刚在大禹楼,那带着四个随从的小鬼从隔壁厢房过来,不知看戏看了多久。

    尽管这些一世祖见他年幼,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只看着王腾,张口就给他出了个计策:“许家得了块风水宝地,要修缮阴宅,迁移祖坟,多半也要选个良辰吉日。

    “现在他们的人在新买来的那块地上动工,祖坟自然无人看守。我若是你,现在就去他原来的祖坟上,只消稍稍动一点手脚,就能让他许家死得一个不剩。”

    说到这里,那张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在说什么有趣得不行的话,“剩下那许家寡妇一个,你再找她要地,她说不定会双手奉上。”

    冯子明觉得,这小鬼来历不明,虽然济州城应该没有人敢在他们嘴上拔虎须,但换了是他,是绝不可能就这样相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给出的阴招的。

    可王腾一下子信了,他竟真的按照那小鬼的话去让人取了狗血,又从那小鬼身后的女子手上拿过了一把匕首,一堆符纸,然后就要带人出城,去动许家的祖坟。

    这些被他叫来大禹楼的世家子弟自然也跟着凑热闹,几家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排成一排,在这样见鬼的天气像是要踏青一样出城。

    冯子明觉得王腾反常,王腾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

    只怪那小鬼出现的时机太巧,说的话又如此蛊惑人心,他才会脑子一热,就打算照他说的做。

    “罢了,不过就是去一趟。”王腾想道。

    而且那小鬼也带着他的人来了,就坐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

    如果到时发现他是来消遣自己,这样折腾一番根本没有半点用处,他一定让他好看。

    因此,现在冯子明这样问,他也只是略带不耐烦地道:“有没有用,不是很快就能知道了?”

    ……

    城中。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减少了。

    城北,竹竿巷。

    同许多城中富商一样,许老爷的宅子就置在这里,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气派自生。

    许家的下人都知道,今日老爷谈生意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幸好,少爷今早也回来了。

    有少爷在,老爷很快就熄了火气。

    他下午也不回铺子里了,只打算跟许久未见的儿子喝喝酒,聊聊他在边关这几年的生活。

    老爷夫人高兴,他们做下人的也沾了喜气。

    内院的得了一吊赏钱,外院的得了半吊,揣在袖子里沉甸甸的,就等着下了值,出去沽半壶热酒。

    “一场秋雨一场寒……”许家的门房待在避风处,仰头看了看这像漏了的天,把手拢进了袖子里,“这怕是很快就要冷得穿棉袄了。”

    他自言自语着,耳朵却好像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可再去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声音又没了。

    “奇怪。”他拢着手起了身,“这鬼天气会有什么人来?”

    伴随他这句话,许家的门再次被敲响。

    他走了过去,应着“来了来了”,然后打开了门。

    外面的风立刻夹着雨扑了过来。

    许家门房下意识地闭眼,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再去看敲门的人。

    只见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微驼着背,身上的衣服旧了却很干净,背着个背囊,手里的油纸伞在往下滴水。

    见有人来应门,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像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对准了门房,带着皱纹的脸上露出惴惴的笑容,问他能不能进来讨碗水喝。

    “能,能!”许家门房连忙让她进来,“大娘快进来,雨下这么大,走得不容易吧?”

    作为积善之家,许家上下都十分乐意伸手帮有需要的人,因为少爷独自在边关,夫人总说要做善事,给他积福。

    门房一看她的打扮,就猜到她应该是进城来投奔亲戚的。

    虽然家境不好,但尽力穿得整洁了。

    老妇人向他千恩万谢,门房见她衣服鞋子都湿透了,这样怕是不好,于是道:“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同夫人说一声。”

    听他要去找夫人,老妇人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这、这就不必惊动夫人了吧……”

    “没事。”门房安慰道,“我家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要是我见你有难却不说,她要责罚我的,你等着。”

    他说完关好了门,就去找丫鬟传话了。

    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在避风处等着,眼中的惴惴不安散开,归于平静。

    没想到许家的家风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站就指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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