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年轻的贵人走进回春堂的时候, 温大夫几乎以为自己沉浸医书,忘了时辰。
否则怎么会感觉面前的人才离开不久,就又回来了。
“温大夫!”少掌柜提醒他, 然后先迎了上去。
温大夫也放下了医书, 来到几人面前。
在少掌柜与这位贵人说话的时候, 温大夫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后那位老妇人身上。
因为她跟这对主从的气质看起来太不搭,所以温大夫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温大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松意却并不担心他看破自己的伪装易容。
只听厉王殿下同少掌柜说了两句话,然后一行人就朝二楼去。
少掌柜想带路, 温大夫却道:“我去吧。”
尽管听这位贵人的话, 他这次是请了位有些神异的老夫人来给病人看一看, 可作为接管了病人的大夫,秉承负责的心, 温大夫也觉得自己应该在场。
少掌柜如释重负:“行, 您去吧。”
在贵人面前怪有压力的, 他退位让贤。
雨势转小的雨声中, 陈松意踏上了楼梯。
中午在回春堂遇到他们的时候, 厉王跟温大夫正是从二楼下来。
现在,她终于也有机会一见二楼的病人。
四人一进去,就见到守在里面的两名天罡卫。
两个青年立刻行礼,然后看着殿下带人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见到躺在榻上的人第一眼, 陈松意就不由得脚下一顿。
她经历过战事,也经历过围城, 见过各种伤势,也见过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百姓。
可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像榻上躺着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是千疮百孔。
明明正直壮年, 身形却消瘦佝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萧应离也停住脚步,对她说道:“这是杨副将。”
榻上,看着像在昏睡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对焦,他找到了厉王,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陈松意读出了他的唇语,看出他是想叫殿下。
萧应离也很是意外,他快步上前,轻轻握住了榻上的人那皮肤溃烂的手,避开了伤处。
“杨副将,你醒了?”
榻上的人说不出话,只能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温大夫走上前去,陈松意听他低声道:“贵属身上剧痛难忍,我给他退烧以后,用了颠茄止痛,所以他能短暂保持清醒。”
从离开边关之后,杨副将就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萧应离确实知道,哪怕在昏迷中,他也会痛得抽搐,因此默默点了点头。
“温大夫费心了。”
见杨副将用了药变得好受了几分,他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些。
他轻声对醒过来的杨副将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让到一旁,看向陈松意。
陈松意慢慢地走上前,温大夫则跟着一起退到了一旁,跟厉王商量起给杨副将用药。
当她走到榻边的时候,杨副将已经再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避免消耗他的精力,她没有多言,直接凝神于目,去看这张刻下了太多痛苦印记的脸。
眼前再次弥漫开淡淡的白雾。
尽管今日她已经透支过一次,不过不是看像厉王这样牵扯甚大的个体,所以还算能够承受。
白雾中各种画面浮现。
陈松意飞快地掠过了这位杨副将的前半生,直接定向了数月前。
数月前,厉王殿下奇袭归来,杨副将就接到了任务,要去建新城。
这个任务虽然看着很大,但负担却不算太重,因为有出自殿下封地的特殊材料,又有最擅长统筹建城的元家人,想要一个月建成容纳百万人的大城也不是问题。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白雾中的画面碎片上,大齐边军跟迁移过来的草原部族相处和谐。
尽管城没建好之前,他们不能进来,但却不妨碍这些遗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远远看着日渐高耸的城墙,期盼着在里开始新的生活。
可渐渐的,驻扎在建城地上的军队就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症状。
头晕、呕吐,严重的还会产生幻觉。
杨副将在他们当中,算得上是体质最好的一个,所以当生病的士兵被送出去治疗的时候,他依然坐镇在建城的地方,每日巡视。
先前被送出去的那些士经过军医的治疗,症状有所缓解,可军医却找不到发病的根源。
而且同样的症状,还继续在整个建城地里蔓延。
因为找不出源头,所以人心惶惶,草原部族的遗民都渐渐不敢靠近这里。
城中开始有传言,这是王庭的诅咒,是鬼魂作祟。
元大人为了安抚人心,还去请了部族遗民中的几位大巫前来举行了一场仪式。
可惜没有效果。
这天,杨副将在城墙上巡视,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他伸手一摸鼻子,就发现自己也开始流鼻血。
一个症状出现,其余症状很快就跟着爆发。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里曾经无穷无尽的精力不知去向,每天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总是感到疲劳,口腔跟皮肤溃烂出血,也成了家常便饭。
建城的计划终于被迫停了下来。
明明就住在不远处却没有受太大影响的草原遗民被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病倒的军士也被彻底抽离。
而杨副将作为在城中驻扎了最久的人,从各种症状爆发到变成现在这样,只用了短短十几日。
这些信息不算多,陈松意很快看完,从这片白雾中退了出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已经再次睡去的杨副将。
他能在无尽的痛楚中得到短暂的平静,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舒展了躯体,陷入沉睡。
陈松意看着他,他的身体就像一个筛子,存不住生机,哪怕在他沉睡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在迅速地滑向终点。
厉王跟温大夫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们回到榻边,厉王问她:“可看出了什么?”
陈松意深吸一口气,从方才所见中平复的心情,这才答道:“是中毒。”
这是一种她没有见过的毒,起码她前世在边关没有见过。
一听她的话,萧应离还没有作出反应,温大夫就忍不住道:“这不可能是中毒。”
没有哪种毒能像这样均匀扩散,影响到五脏六腑乃至人的血肉,却还能让人不死的。
陈松意却是点了点头,向着萧应离解释:“我不是大夫,我只能将我看到的东西,用最相近的话语来描述。”
后者表示自己明白,请她接着说。
陈松意皱眉道:“这像是一种无形无味的毒,不用吃,不用闻,只需要进入一定的范围,都会中毒。
“这毒源非常隐蔽,或者说非常普通,可能就像是随处可见的石头,又或者地上的泥土,让人根本想不到是它在起作用。”
温大夫听着,神情变得凝重了。
他喃喃道:“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毒物……”
萧应离的目光凝肃起来。
如果像她说的这样,整个建城之地里最不缺的都是石头跟泥土,根本不可能从这些随处可见之物中分辨出毒源。
陈松意看着他们的反应,有件事她还没说——
恐怕这里面,还有阵法的作用。
这阵就是用了这种毒物来做阵眼跟核心,增幅效果。
这样阴狠的手笔,又跟大齐边军、跟厉王有这样大的仇恨,自然是出自草原王庭了。
第二世的时候,他们就常用这个来困住大齐边军。
眼前的人会到风雷寨去请她的父亲出战,也是为了克制他们。
他们家的那卷兵书里记载的阵法,可以克制草原王庭。
陈松意虽不如她的兄长,但也是懂阵的。
只不过这里跟边关相隔甚远,对面布阵的手段又精妙,她也只能猜测那里有阵,却没有办法隔空去破,回头还是要亲自去一趟。
所幸那里已经没有人。
她盘算着,等京中事了,自己再去也是可以的。
在得知了怪病的源头,知道症状轻者远离那里就可以康复,萧应离在意的就只剩下一点:“像杨副将的情况,还有救吗?”
这件事,温大夫也十分在意。
陈松意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听说过神医游天吗?”
萧应离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听过。”
温大夫也道:“神医游天,行踪不定,医术颇负盛名,我等医者自然也是听过的。”
小师叔的名声都已经传到济州了。
陈松意先是没有想到,随即又觉得很合理。
既然两人都知道,她就可以直接说了:“他是我所知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可即便是能找到他,也顶多就是让杨副将不那么痛苦,走完最后一程。”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从厉王的表情看,他的感觉很不好。
陈松意很明白他的心情。
像他们这样的骁勇儿郎,就算是死也希望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这样莫名地死去。
她复想起自己推演出的三条线索,一线生机。
杨副将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来看他身上的生机所在,是为了改变身旁的人那不可扭转的死亡。
可这样的毒,这样的病症,跟这有什么关系?
陈松意垂着眼睛想着,忽然整个人一惊,如被冰水浇透。
她再看向生命在不断流逝的杨副将,在她眼中,他的身影渐渐跟地底那口薄棺重叠。
如果……厉王的死劫是这样的,那就算她去找来了小师叔也救不了他。
如果他病成这样,确实最后那一口薄棺就能埋葬了他。
想要救他,就唯有在一切发生之前,前去边关,亲自找出那毒源。
这样才能让他跟边关的百万将士都性命无虞。
……
等他们出回春堂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
明明已经快要接近傍晚,天色却比先前都要明亮一些。
马车前,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背着行囊,拒绝了再回往许家:“雨停了,我应该走了。”
见她已生去意,萧应离没有勉强。
她又不愿收取报酬,他便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给她:“拿着这个,他日若是有事,带着它来厉王府也好,来边关也好,都可以找到我。”
陈松意接过这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上面刻着皇室才能用的暗纹,背面还有厉王府的标志。
他这是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摊开了,用来回报她的帮助。
她曾想过,自己到他面前,成为他部下的那一天。
或许也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面金牌,就像她父亲手中曾令她无比向往的那面金牌一样。
可没想到,提前拿到的却是一块玉佩。
玉佩也好,金牌他会给三个人,但玉佩或许是独一块。
她收下了,将玉佩收好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锦囊:“这个请殿下带在身上。”
他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高人处所得的护身符,带在身边,或能保殿下三次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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