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很快上来。
等到在席上推杯换盏几次之后,他们才再次开始交谈。
吏部尚书先道:“皇陵之士能够这么顺利,多亏了马公,老夫敬你一杯。”
“崔尚书客气了。”马元清回敬了他,“请。”
礼部尚书接着笑道:“我们答应马公的事,也很快会做到,只要马公再耐心等几日。”
“好。”马元清沉稳地斟了酒,向他举了举杯,不怕他们不完成约定。
陆云坐在席上,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交换,也不知道接下来又是谁要中招。
“陆大人。”刑部侍郎唤他,慢条斯理地朝他举杯,“以后我们便算真正共事了,来,我也敬你一杯。”
陆云看着他肃正的面孔,心中并不愿意,但依然迫不得已举起了杯。
马元清在酒杯后看着这一幕。
朝堂上再忠君、再肃正的人,在世家拧成的这股势力面前,也只能像陆云一样,不得不低头。
虽然桓瑾在江南那边一直没有松口,把付鼎臣拖在了那里。
但调查没有进展,并不是他一人之能,而是身在江南的那些世家都在暗中使劲。
是他们隐去了他在江南的基业,隐去了他跟桓瑾的联系,让付鼎臣查不到实证。
他这段时间还能安稳,都是拜他们所赐。
不过,付鼎臣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哪怕饱受阻碍也没有回京。
而是让钱忠回来,自己留在江南。
他一日不回来,自己就一直陷在这个漩涡之中,不能从府中出来,也不能像上次一样再被起复。
这对掌控惯了权势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所以,当这些人找上门来,要借他在京中的余威、借他的手来拉拢一些人,处理一些事的时候,马元清答应了。
威逼、恐吓、迷晕、杀人……一切都是交由他在京中的暗子去做的。
也就只有做惯了这一切的他们,才能把事情完成得这么天衣无缝,又有刑部配合,当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至于用财帛打动人心,去收买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则是世家的事。
经此一役,马元清算是再次看清了这些世家大族的底蕴。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只为了收买几个人。
尤其是在陆云身上,他们砸下的钱,车载斗量。
换了其他出身微末的官员,只怕早就软倒了,根本不用再威逼。
而这些对世家大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他们付出这些财帛,眼睛都不用眨。
“千世之家啊……”马元清在心中冷然地想道,掌握着这么多的资源,垄断了那么多的财富,难怪陛下做梦都想要压制他们,宁愿从身边的宦官提拔心腹,也不用世家臣。
放在从前,马元清会因为这些世家大族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忌惮,因为这是他要对付的人。
但现在他们是他的盟友了,他不再觉得他们可恶了。
一楼,他们的位置正下方,裴云升跟陈松意所在的厢房里,菜也刚刚上齐。
“公子慢用。”小二给裴云升了一杯酒之后,退了出去,把门再次关上了。
裴云升喝着酒,对陈松意一点头。
陈松意就从刚刚她查看过的那扇窗翻了出去。
那扇窗在一楼,出去就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只能容纳像她这样的身形从里面侧身而过。
她是厉王麾下的人,本身调查的似乎并不是这件事。
楼上那些大臣当中,显然有一个是她真正的盯梢对象。
而厉王安排了人跟在他身边,所以她现在要先出去接头。
她不在这里,裴云升就要为她打掩护。
等她见了人回来,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酒居里很热闹,巷子里却很安静。
这样冷的天气,连老鼠都不出没,陈松意就从这样狭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只是一巷之隔,空气瞬间就变得清冷无比。
她拍了拍身上沾到了墙灰。
陆大人在上面,他接受贿赂成为那一边的人,可以作为人证指正他们,但他想要拿到证据,可能就要等到皇陵真正被改动。
虽然不管世家动再多的手脚,被他们夺走的王朝气运最终都会归到她身上。
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如果一国气运都归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她也还不知道在换命术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完整的气运完璧归赵。
皇陵选得很好,这是集合了像陆大人这样顶尖的风水大师的智慧,所定下的大齐皇室之陵。
如果不被破坏,就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陈松意还是希望能够提前拿到证据。
这样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可以配合陆大人的指证,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算过了,今晚只要找到机会上去,看一看上面聚集的那些朝廷官员,就能够用自己的能力,找到她跟厉王想要的证据。
因为这些人都跟沂州王氏深度捆绑,身在局中,每个人都跟国运相关。
她一下子接收那么庞杂的信息,可能会像在济州城外那样超过负荷,但是没有关系。
她等待着,终于听到了细不可查的脚步声。
然后,在那两个被安排在陆大人身边的天罡卫出现的时候,她就赶在他们警戒前现出了金牌,出声道:“是我。”
常家兄弟:“……陈姑娘?”
厉王身边的人不多,他安排去跟着陆云的就是常家兄弟。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吏都被收买、渗透得差不多了,想要往里面安插人手,不引起注意很难。
所以,常衡跟常衍都是在跟出去以后就一直藏身在山上,盯着那座宅邸。
陆大人被蒙上眼睛、请上马车的时候,两人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跟上的时候,怕跟得太近被发现,所以两人都是远远地缀着,因此才会在这片巷子里转到现在才堪堪接近地方。
陈松意在这里,令两人既意外又惊喜:“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跟着陆大人来的……”
“陆大人在里面。”陈松意反手一指巷子里面的酒居,然后对两人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她迅速地把里面的情况跟自己的安排都说了一遍,让常家兄弟现在回一个去厉王府。
“回去一人告诉殿下,让他来做决定,是不是今晚就来个人赃并获,另一人就进去,跟裴云升配合,引开马元清那个义子的注意力。”
楼上那些人里,唯一一个五感敏锐、可能发现她的,就是那个抱着剑的年轻人。
只要把他引开,想要在不惊动那几人的情况下得到她要的信息,完全没问题。
常衡听完立刻道:“我跟陈姑娘去,常衍你回去禀告殿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自己的刀,抛给了弟弟,然后脱下了外袍。
他的外袍本来是灰色的,不起眼,在山上趴了一天,上面还沾了草叶。
可是当他脱下来一抖、反过来穿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锦衣。
陈松意暗赞一声,果然是天罡卫。
难怪卦里让她来这里等着,等到帮手,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常衍把兄长的刀也挂在了腰上。
在常衡脱下外袍的时候,他就对陈松意一点头,转身迅速地离开。
陈松意对常衡描述了裴云升的衣着跟外貌,道:“照计划行事。”
“是。”
随后,她便从原路回去。
而常衡跟她兵分两路,从正门进入酒居。
一楼的厢房里,裴云升随意地吃着满桌的菜。
没动几筷,就听到从身后的窗上传来了三下敲击的声音。
这是陈松意跟他约定好的暗号。
他从桌后起了身,让身下的凳子曳地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拿起酒壶痛饮了两口,接着便拿着酒壶,顶着微醺的醉颜朝门外走去。
厢房的门一开,外面的声息瞬间就大了起来。
谈笑声、舞乐声,不绝于耳。
不是人人都喜欢独立的房间里,外面的大堂中也有很多前来消遣的人。
夜一深,就比起他们先前进来的时候更热闹了。
尤其是富家子弟,看着台上献艺的舞姬,会将十两银子一朵的花往台上扔去。
裴云升的目光就落在台上的花上。
寒冬里的花比起银钱更珍贵。
十两银子,在城外的流民区能供一家人一年吃穿,在这里却只够他们抛掷一次。
“……不就是一个姑娘吗?这里多得是,你见不到她,就不要再想着她了。”
“就是,不如跟我们一起来找点乐子!听说这里新来了西域舞姬,跳的舞很是勾魂。”
“哈哈哈!那一定要看看!”
门外来了一群人,还未露面,声音就已经先一步传了进来。
这般张扬、这般肆意,显然是京中的勋贵子弟,裴云升不用见到他们的脸都能确定。
果然,等到这群人一现身,就展现出了京城第一等的纨绔气势。
只不过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显得兴致缺缺,显然刚才那几个人说的“为见不到一个女子而闷闷不乐”的人就是他。
徐二去了江南会馆没能见到陈松意,今天也没有等到她上门归还他母亲送的那些贵重礼物,因此很是烦闷。
正好平日混在一起的这群人听说了这里来了新的西域舞姬,要拉着他一起来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一起来了。
但他警告道:“来看跳舞就看跳舞,别扯上她,这里的女子能跟她比吗?”
“是是是,不能——”他的同伴说道,“小二!给我们两张大堂的位置,要离舞台最近!”
裴云升目光一转。
大堂的桌子就剩下两张,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其中一张走去,把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放,坐下了。
刚刚接待过裴云升的小二这才从另一边出来,迎上前就要给徐二郎他们带路:“几位公子,这边有——”
等来到原本空着的桌子前,看到坐在那里的裴云升,小二顿时卡了壳。
这位公子不是在厢房里,而且还不要人陪吗?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喂。”他身后的勋贵子弟不满地道,“不是说这里有两张桌吗?怎么有人在?”
“呃……”小二还没说话就被一把推开,以徐二为首的这群勋贵子弟走上前来,把只有一个人的裴云升围住。
然后,其中一人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
裴云升挑起眼尾看他们。
“这桌子我们要了。”自从上一次在西郊那群世家子弟挑事,拿次辅王遮的侄子当枪、差点害了徐二以后,他们对这些世家子弟就没有任何好感。
而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世家子”三个字。
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因此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客气。
裴云升坐在原地没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道:“是我先来的……”
他说着还打了个酒嗝,一副醉鬼的样子。
想着让徐二来这里能开心一点的勋贵子弟们怎么可能让他在这里占了位置,影响他们的心情?
当即便有人拍出了一百两银票,放在桌上,不耐烦地道:“给你一百两,快走。”
一开始想劝的小二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也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但他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裴公子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一百两就让位。
果然,只见裴云升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百两,然后便起了身。
他看着这些挡了自己看舞姬的勋贵子弟,道:“给你们二百两,别挡着爷看美人,滚!”
说着,便一副喝醉了的样子,直接把手里的酒壶砸了出去。
“砰”的一声,酒壶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里面的酒也流淌了出来。
这一声动静不小,在高声说笑与舞乐充盈的大堂中也吸引了一众客人的注意。
他们停下了说话,朝着这个方向看来,就见到被围在中间的世家公子像是喝醉,砸完之后摇晃了一下,手撑住了桌子。
一开始还打算给他钱、叫他让开的勋贵子弟看着脚边砸碎的酒壶,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他霍地抬手,推了裴云升一把:“王八蛋,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这么放肆!”
裴云升被推得一个踉跄,没有站住,退了几步之后,朝着旁边的另一桌倒去。
那一桌上坐着的也是来京城赶考的世家子弟,原先看到这群京中纨绔就已经非常不喜了。
见裴云升被推过来,他们也放下了酒杯,起身扶住了他,神色不善地朝这群勋贵子弟道:“怎么,倒是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许旁人坐,就许你们横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顿时激起了这群勋贵子弟的火气,双方对峙起来。
“这里哪里?这里当然是京城,你以为是你们世家的地方吗?”
裴云升成功挑起了混乱,站在扶了他一把的青年身后,看着刚刚差点被自己砸到的勋贵子弟指着这边怒骂道:“滚回你们的江南去!”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
周围还有其他来找乐子的世家子也靠了过来——
“你们说什么?!”
“说你们呢!千世蛀虫,阴险狡诈,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不知是哪一边先动了手,灯火通明的大堂里顷刻混战起来。
舞姬们尖叫着从台上跑开,琴师也停了下来,抱着乐器跑走,怕被战斗波及。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扯到什么就拿来当做武器。
不管是桌上的杯盘也好,酒盅也好,又或是用来打赏的鲜花也好,全都在空中乱飞。
有人掀桌子、砸椅子,小二在其中想要劝架都挨了几拳几脚。
酒居的掌柜更是跑了过来,看着这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少爷,只赶紧去叫人手过来分开他们。
常衡按照陈松意说的时间,迟了几刻进来,就见到大堂里这一片混乱,顿时暗叫了一声“好家伙”。
他的目光在其中搜寻到了那位裴公子的影子,立刻朝着里面挤去:“裴君!我来了!”
裴云升打架的身手早练出来了,在这种混战中游刃有余,并不吃亏。
看到常衡,他立刻便意识到这是陈松意说的来接头的人,只叫道:“快来帮我!”然后伸手把刚刚砸下来的一根椅子腿扔给了他。
二楼,包下了这一边所有的雅间、不让任何人上来打扰的几位尚书原本在品尝着桌上的美味珍馐,还听着从楼下传上来的乐声。
可当下面闹起来以后,他们就停下了筷子,对这样的噪音隐隐皱眉:“底下怎么回事?怎——”
刑部侍郎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正要说“下官下去看看”,就听见“砰”的一声。
一个黑色的棍状物从楼下飞了上来,砸破了窗纸,破门而入,掉在了地上,滚动了一下。
包括陆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这根椅子腿上。
马元清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义子道:“下去看看。”
“是。”抱着剑的年轻人放下了手,将地上这根椅子腿拿了起来,推开了破洞的门出去。
他是马元清的义子,却鲜少在外界露面,就算是马元清的兄长一家也不一定认得出他。
在这个时候,由他去处理问题最是合适。
“诸公继续。”马元清道。
在座几个当朝大员于是又纷纷笑了起来,夸赞道:“马公真是有个好义子,有他在,马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马元清摇头:“不过是个年轻人,当不得诸公的称赞。”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屋顶上的一块瓦片被轻轻移开了一条缝。
趴在上面收敛了气息的少女将眼睛凑到了这条缝上,看着下面这些人。
她手中有燃烧成灰烬的一道符,是“封”字符,原本用作封印蛊虫,或者封停在身上作乱的力量。
但是,经过一路从江南到京城这段时间的参悟,她掌握了它的其他用途——
用来封锁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
像师兄容镜在水潭边上的时候,他身上的气息几乎跟自然融为一体。
她使用这张符达到的效果,就跟容镜天人合一的状态差不多。
现在如果有鸟儿过来,只会把她当做屋顶的一部分,并不会惊飞。
陈松意凝神于目,下方的人跟火光在她眼前顿时被一片白雾所取代。
混沌,混乱。
无数的命运丝线交织。
庞大的信息在一瞬间冲进了她的脑海中,比起在济州城外的时候更加庞杂。
这样强烈的冲击,立刻让她有了神魂要从这个躯壳里被冲击出去的感觉。
她定住心神,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看到了比济州城外更加广阔的版图。
她曾看到过的四十九座高塔钉在萧氏的龙脉上,这一次,高塔的影子变得更加凝实了些。
紧接着,画面改变,东郊皇陵出现在她眼前。
皇陵内部有着同样对应的阵法,只不过简化成了七根柱子,深深地钉入地中。
“外阵内阵……斗转星移……”她在心中喃喃地道,“内外皆已成势,他们还要陆大人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眼前就看到了高祖的棺椁,里面放着的是景帝与厉王的父亲——大齐高皇帝的尸骨。
随即,这些人想要做的事也浮现在了她面前。
他们要的是在关闭皇陵之前,把沂州王氏的上任家主——王瑜公父亲的尸骨放进去,压在高祖之上。
这是最后一步。
此事一成,大阵彻底完成。
不管是景帝也好,厉王也好,都会在数年时间内暴毙,整个萧氏的气运都会转移到王氏身上。
等朝局一乱,战事一起,沂州王氏就必然会出下任帝王,将萧家取而代之。
但这只是世家的谋划,她要看的不止是这些。
“草原人掺和在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陈松意忍着眩晕,再次凝神,眼前就浮现出了四面阵图的虚影。
这是她过去几日,跑遍了京城东西南北,去四面登高画出的京城大阵。
不用等回到会馆,将阵图在纸上拼出,它们就已经浮现在了她眼前,变成了完整的一块。
包括书院的石碑,相国寺的护国神木,全都在这片阵图上发着光,与皇陵、皇宫连成一线。
随着皇陵关闭,龙脉被破,整个遍布京城的阵法光芒暗淡了一瞬。
然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
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都在裂缝上,被震得裂开。
这时,再加上自西南角而起的爆炸,整个大阵瞬间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至此,经历数朝、守护京师、坚不可摧的大阵终于宣告破灭,中原大势落。
而远在关外,在草原人的龙城之上,却有阵势亮起。
此消彼长。
于是二十年后,草原铁蹄踏破边关,大齐灭亡。
铁血,残阳,厮杀。
城破那一日的一切又再降临在了她面前。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彻底连成了一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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