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敬不敬酒,飞光都在无拘无束地走,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轴。

    所以,到酉时末,暮色便再一次降临汴京城。

    潘府中议事的众人,皆被赵祯传至宫中赐宴。

    任大郎和任二郎各奔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字面意思,指的是汴京东西城外。

    受赵元俨连累的赵绮颖终于华丽登场。

    只见她犹如海棠盛开的娇靥上,满是对某无良作者的愤懑、以及对自己可怜遭遇的自怜自伤。

    唉!真是我见犹怜!

    嗯…都怪赵元俨!他不懂什么叫骂人不揭短。

    任大郎赔着笑脸:“郡主殿下莫怪小乙无情,你们如今的情况,确实不适合见面。”

    他们二人,如今正处于一处三亩见方的高墙院落中。

    这处院落正中,有大约三畦菜地,其余空地则几乎全被大小屋舍占据,仅留出过道及屋舍间必要的间距。

    当然,此时这些屋舍只搭建了主体,还远未竣工。

    任大郎效率果然惊人。

    短短五日,他居然便盖好了秦小乙实验室的主体。

    那么问题来了,赵绮颖为何会出现于此地?

    赵绮颖环顾暮色笼罩下的院落,幽幽一叹:“人家送他的礼物,希望他能喜欢。”

    能在短短五日内,便将这占地三亩的院子盖起主体,任大郎确实需要动员帮派之力。

    任大郎在暮色中展开平面布置图,仔细比照后才发现,赵绮颖根本没有按图施工。

    或者准确来说,她施工的尺寸与图纸完全不符。

    她在秦琪的图纸基础之上,将整个项目都扩大了一倍。

    由于担心工期长耽误时间,所以秦琪设计的实验室,仅占地一亩半。

    若他得知,这占地三亩的实验室一旬内便可竣工,一定会惊骇万分。

    这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最关键的是,值此东西二市急需大量泥瓦匠、木匠之时,从哪里找到如此多匠人?

    这都是赵绮颖对秦琪的爱。

    任大郎忍不住感慨:“郡主为了小乙,竟然如此煞费苦心?”

    赵绮颖凄然一笑:“那又如何?他都不愿看人家一眼!”

    任大郎叹道:“郡主多心了!小乙自进京以来,连某这丈人都见不到他,遑论其他人?”

    他有心来一句:你这算什么?那契丹公主比你可苦多了!

    于是他补充道:“郡主有所不知,前两日官家想念小乙,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

    赵绮颖芳心登时平衡许多:“真的吗?”

    任大郎笑着颔首:“那时小乙宿于东城外,忙着建高炉基础,某每日遣人给他送些吃食、日用之物。”

    赵绮颖紧张无比:“任大叔,小乙他晚上独居城外?”

    任大郎摇头:“当然不是。”

    赵绮颖更加紧张。

    所幸任大郎没有说话大喘气:“为避免浪费时间,几个匠人在附近搭建了几间小屋,吃饭时,他们还能一起探讨一下问题。”

    赵绮颖紧张顿消,噗嗤一笑:“不成想,小乙哥竟也如此侠义豪爽。他真与匠人们同吃同住?”

    任大郎颔首:“早在去年,任仁济第一个作坊搭建之时起,小乙便一直与匠人们打成一片。郡主,你们俩不愧为夫妻!”

    赵绮颖展颜一笑:“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任大郎看了看天色:“郡主今晚回不回城?”

    赵绮颖摇摇头:“不回,稍后我还要和几位帮主讨论赶工之事。”

    任大郎提醒她:“郡主莫要忘记庆典之事。”

    赵绮颖轻点螓首,走出尚未安装大门的门洞,在几位高手护送下离去。

    任大郎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之人!可怜可叹!”

    或许是受秦琪影响,他这唯利是图的商贾,居然也变得感性起来。

    日子,便在赵祯和紫袍军议、秦琪写书、赵绮颖为爱郎建实验室、其余人各自忙碌中飞逝。

    秦琪之所以能从心学中抽身,还要多亏了薛奎。

    这暴脾气的倔老头儿,带着一众晚辈,备着几车厚礼,大张旗鼓地来到任大郎位于内城的府门前。

    他在给秦琪站台。

    因为在吃过七八天药后,他的哮喘已大有好转。

    王缺德,啊呸!王惟德药丸。

    当大门外传来喧嚣之声时,秦琪正在将“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与“知行合一”有机结合。

    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苦恼地放下笔,跑到了前院。

    于是,他见到了红光满脸的薛奎,以及他身后一个身材颀长的绿袍青年文官。

    秦琪向薛奎行礼后,薛奎便笑着对秦琪拱拱手。

    “小乙,那些庸人之言,不要放在心上。老夫的痼疾已然大好,这便是明证!”

    秦琪无语。

    哦,您老劝我不要挂怀,您自己却耿耿于怀?否则您何必如此招摇?

    这算不算双标?

    薛奎站在任大郎府门,特意抬高嗓门,将秦琪与王惟德的赌局,对大宋吃瓜人们简略说了一遍。

    以他在汴京、乃至大宋的人脉和声望,再加上护犊子的赵祯,王惟德很难再有翻身希望。

    但以秦琪的性格,王惟德尚有一线生机。

    秦琪不愿将事情做绝,于是他笑着将双标的倔老头儿、以及他的晚辈团请进了府。

    他还不忘向围满府门的吃瓜人作揖。

    “小生医术平平,都是老大人抬爱。”

    薛奎吩咐自己族中过继来的二十多岁的儿子薛仲儒、一干忠仆等留在前厅饮茶。

    秦琪也赶忙交待老家人为贵客奉茶。

    薛奎这才带着那青年文士,随秦琪进了书房。

    老头儿毫不客气地坐到秦琪的书桌前,打开他的《阳明心学》便旁若无人地读了起来。

    秦琪只好对那相貌堂堂的青年文士拱拱手。

    “小生真定秦琪,敢问哥哥高姓大名?”

    那颀长俊雅文士笑着还礼:“小乙你好,在下吉州欧阳修,久仰小乙大名!”

    果然!

    小乙哥激动了,欧阳修可是他的偶像之一!

    于是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薛奎安安静静地品读心学,欧阳修则与秦琪低声探讨先秦《国语》、《三传》。

    欧阳修自不必说,他在历史上修过《新唐书》、《新五代史》,乃是修史大家。

    他对《国语》、《三传》这些史家散文研究颇深。

    恰好,秦琪也喜欢读史书、古文。

    他心中一动:“欧阳哥哥既然如此通晓史书,你可愿助陈老先生,编一部自西周穆王至五代十国之通史,已资官家治国之用?”

    欧阳修耸然动容:“小乙,你竟有如此宏愿?只是…如此丰功伟绩,为兄才疏学浅,深恐难以胜任!”

    他话虽如此,但眼中难掩热切渴望之色。

    对于一位热爱文学、崇尚古文的学者而言,委实难以抗拒,修如此一部史家钜著的诱惑。

    历史上,这部钜著由司马牛,啊呸!司马温公牵头主导,仅由三位史家大咖刘恕、范祖禹、刘攽协助,历时十九年完成。

    这三位先生,不但领着高薪清贫一生,而且都先后被新党迫害…

    他们为何清贫?答案很简单:因为买书。

    倡导庆历新政的诸多良臣,无一例外,全都反对王安石变法。

    是他们保守?是他们迂腐?还是他们变成了他们曾经痛恨的大魔王?

    当然不是。

    富弼、欧阳修这些人,若放到现代,绝对算得上道德楷模。

    他们绝无可能变成他们痛恨之人。

    真正原因是,他们都看出青苗法对百姓的戕害、王安石任用之人的恶劣品性将会搅起何等风波。

    富弼临终前,还将变法中的弊端交给范祖禹,让其代为上谏,然并卵。

    范祖禹徒然遭受了奸贼们的打击报复,却并未改变赵顼的变法决心。

    于是乎,本来还有救的大宋,便如此被吕惠卿、章惇等奸党,党争到病入膏肓。

    《宋史奸臣传》了解一下。

    综上所述,小乙哥在听到欧阳修自谦之词后笑了。

    “欧阳哥哥莫要谦虚,如今大宋人才济济。

    以寇老相公贤婿王太师、陈老相公幼弟陈先生为主导,再有哥哥这等高人协助,此书必定名垂千古!

    须知人生不止眼前之苟且,尚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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