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德斯家族,订婚礼前夜。
几只用夜色混着恶意捏塑出的乌鸦,站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杈上,用自己的嘴精雕细琢地打理着自己身上的羽翼。
它们用比自己的钩爪还要锋利的眼神,死死盯着伦德斯家族庄园顶端。
精巧而华美的窗台之上,一缕脆弱的橘光从层层叠叠的帘幕里爬出,耷拉着扶手苟延残喘。
好似嗅到了腐肉的味道一般,一只和它同伴相比有些瘦弱的乌鸦连连抖动翅膀,混迹在夜色中,偷偷摸摸地落在窗台扶手上。
尖锐的喙一口一口地啄着橘光尸体上的眼球,一颗嵌在扶手上的玻璃圆珠。
突然,它转过头看向橘光逃离的房间之内,只是将视线对上那个背对着它的男人。
死亡的呼吸就这么突然降临在它的脖颈,贪婪地吸走了它仅有的生命。
失去了活力的鸦躯从窗台上跌落,震慑的一幕被所有乌鸦都看在眼里。
它们争先恐后的逃离,这片越来越压抑的区域。
“乌兹科伯爵,我知道你对现任国王一直都没什么好感,他也确实不值得你效忠。
看看他疑神疑鬼的怯懦模样,明明你已经向他宣誓过,结果第一批市政厅施行名单上,你的名字居然排在最前面。”
乌兹科什么也没说,左手五指弹琴似的在桌面上敲击,右手撑着下巴斜靠在椅背上。
他眼神迷离,看不透其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思绪。
坐在他对面那人见状也不敢一个劲的往下说,只好用出数百种小技巧整理他怀里的帽子。
许久许久之后,乌兹科慢悠悠地说道:“市政厅的设立是我同意的,没什么好说的。”
“可您的同意不是在国王的命令下达之后,才表示的吗?”
乌兹科不说话了,整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还长,长到让坐在他对面的说客都有些如坐针毡,怀疑乌兹科是不是早就投向王党时,他又开口了。
“你说他不值得我效忠。那问题来了,你给我个建议,谁比较值得效忠呢?”
说客张口就要说出自己背后那人的名字,可话都到嘴边了,又被他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你可是贵族啊,天生的血脉高贵。”
贵族。
听着这个称呼,乌兹科忍不住哼笑一声,吐出的气里都充满了嘲讽的气息。
“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不准备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了。
给你三句话说清楚你的来意,还有是谁派你来的。
多一句,你就可以考虑一下该留下什么东西了。”
说客不以为然,他深知摆在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之间的事,都是口头威胁罢了,有的是回旋的余地。
他伸手整了整脖子上标准至极的温莎结,咳嗽两声就要将他写废了十五张白纸的内容慷慨陈词。
虽然嘴上不说,但接到了这个任务,他现在心里全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自傲。
你乌兹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等我说出自己身后的主人,再痛定思痛地给你分清利害。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剩下多少底气。
“您还不了解我吗,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荣誉男爵···”
乌兹科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他似乎没有将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忍不住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打断道:“一句。”
说客傻眼了,瞪着自己的眼睛像是看到一个地痞流氓:“您这不讲道理,我话都还没有说完。”
乌兹科轻轻地摇了摇头,第二根手指坚定而刻意的举起:“两句。”
从小到大所有学过的脏词脏字几乎是本能地涌进说客嘴里,最后化作一阵心力交瘁地叹息。
因为他看见了,乌兹科像是用餐时,该从那个角度下刀切割肉排的眼神。
有那么以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摆在盘子里的牛排,随时都会被乌兹科举起餐刀,千刀万剐,再细嚼慢咽。
如果说乌兹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那他就是“荣誉男爵也算男爵”?
他很快就意识到,就算自己身后站着大人物,就算这位大人物足够托起威斯特公国的半边天,但他本人,目前,依旧是个在真正贵族圈子外面晃荡,半桶水的荣誉男爵。
心有余悸地用手拂过被乌兹科注视的臂膀,说客思忖良久,感在乌兹科眼里的烦躁扩散之前,谨慎道:
“我是第十一世赤日公爵的使者,前来邀请您加入我们。”
“赤日公爵,嗯,赤日公爵啊。”
乌兹科将刀刃的视线贴着说课皮肤挪开,落在房顶的天花板上。
“我一个小小的伯爵对你们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说客擦擦头顶的冷汗,就又是心怀鬼胎的,想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
乌兹科冷冷地声音传来:“一句。”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差点就要在明天的报纸上看见,荣耀男爵因为一口气把自己憋死的“传奇”新闻。
他对着自己的胸膛拍了又拍,然后不敢有丝毫怨言,或者说,不敢露出丝毫怨言,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国王本人会来希卡城审阅。”
本人。
乌兹科的眼神开始变幻莫测。
之前你没办法从他眼里看到任何的思绪,这时,你没办法从他眼里分清楚其中一种思绪。
太多太多,纷杂错综,让说客都只能有心无力的放下了,那些通过微表情分析心理的技巧。
他这时还不知道,虽然他没能从乌兹科的身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但乌兹科,已经从他身上看到不少细节。
在他说“国王本人会来希卡城审阅”的时候,本人二字没有必要,显得多余,而且还无意识地重读。
本人出巡,这对于一个不过银月阶级实力,年纪正轻的国王而言,代表的绝对不是什么可以放在明面上说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乌兹科不是很紧张雷肯的缘故。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国王本人亲自来希卡城这件事有被实现的可能。
他才上位多久?军权稳定了?老牌贵族喂饱了?自己的防卫队能够完全信任了?
一年?就是十年被迫蜗居王城都太正常了。
到时候要是因为出城门的时候,左脚先一步迈出城门,然后被老牌贵族说上两句不吉利,最后堵了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看面前这家伙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有言语中不自觉露出的肯定,他们居然已经确定,国王会本人视察希卡城。
这非常违背常理。
要知道现在国王本人几乎和所有老牌贵族完全对立。
他们没道理把这个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国王拉出来溜溜,除非,他们已经连这个牢笼都不准备留下去了。
“希卡城已经和我无关了,”乌兹科想通了这背后的种种,哪怕以他的见识,都不由地有些口舌焦躁,“你如果想要安排国王视察希卡城的事宜,我推荐你去市政厅。”
说客哪能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本人居然让乌兹科联想到了这么多。
更没想到的是,这些联想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以赤日大公为首的一群老牌贵族,已经厌倦整天和这个不听话的国王争辩。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随时可以上位,有着王室正统血脉的继承人。
当然,他会很听话,非常听话。
至少不会搞出什么接手贵族特权的市政厅。
放在前几个月,贵族内部本身都矛盾不断的时候,有些没脑子的家伙居然真的相信,一个小小的国王能帮他们崛起,交出自己家族的封地。
但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管是原来就追随赤日大公的,还是准备做墙头草的,都结结实实地成为了赤日大公的地基。
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把赤日家族的路,铺进王宫里,铺到王座的跟前。
听他一副不愿插手的意思,深知整个希卡城第一话事人,从来都是伦德斯家族,说客急了:“您还不明白吗?一个王国不需要两种背道而驰的声音。
如果不是因为市政厅的出现,希卡城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隐患?
我都听说了,您女儿的未婚夫都死了,死在那群堕落之女信徒的手中!”
光,从中间裂开了。
无休止的长鸣贯穿耳膜,将大脑都搅成碎块。
一切意识都被驱逐,剩下的只有无坚不摧的剑光反反复复地重演。
良久良久,说客伸手想要去触摸自己的脖子,手抬到半空,又害怕摸到一道血柱。
来来回回的摆动了好几回,他才终于摸到了自己的皮肤。
光滑无比,连他皮肤最好的一个情人都比不上。
指尖继续向上,越来越仓促,越来越惶恐。
光滑的皮肤陌生无比,一度让他引以为傲,视作魅力象征的络腮胡没了,性感动人的眉毛出走了,茂盛柔顺的头发自尽了,甚至连面孔上看不见的绒毛,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无比光滑,光滑到让他两腿战战,裆部微微湿润。
乌兹科的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随意地握着一把拆信刀。
他的手势,就好像握着一柄重剑,让拆信刀的顶端自然下垂。
说客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一边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一边看着满地须发,像是个疯子一样张大了嘴。
“别吵。”
乌兹科一声令下,于是滑稽无比的小丑剧诞生了,由“荣誉男爵也算男爵”的说客亲自献身出演。
他嘶吼着,但是听不见任何的怒骂。
他咒骂着,但是听不见任何的侮辱。
好像他的声音都被抹除了一样,任谁来了都得赞叹一句好本事,这一手哑嗓子的本事,简直就是天生吃默剧这碗饭的。
“你们要再希卡城作什么,我不乐意管,也管不着。
不管最后出了什么事,我都只有一句话。”
乌兹科站起身,走过说客的身边,直直来到门前,缓缓打开了门,最后才回过头看着他:
“别动伦德斯家。”
开启的大门转过圆润的弧度,露出外面暖光下的走廊。
说客低着头,从乌兹科的旁边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不过是刚刚经过拐角,消失在乌兹科的视线中,一阵雷动般奔跑在楼梯上的声音就将他的恐惧一展无余。
瑟斯坦从走廊的另一边端着盘子走来,疑惑地看了一眼仓皇逃窜的说客,然后朝着乌兹科问道:“发生什么了?他怎么突然变成光头了?”
“谁知道呢?”乌兹科把玩着手中的拆信刀,转了个话头问道,“艾莉卡,怎么样了?”
瑟斯坦顿时脸色巨变,推着乌兹科进到书房里,然后行云流水地将房间门关上。
转过身对乌兹科飞了个白眼:“不是说了不准再家里提这件事吗?”
“不提又能怎么办?”乌兹科语重心长,肉眼可见他头顶飘着的愁云,“明天就是订婚礼,你觉得我们还能瞒住她吗!”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跑过去,推开她的房门,让盯着她的礼服快两天没怎么睡觉的她得知,林克已经牺牲的消息吗!”
两人剧烈地喘息在胸膛中滚烫,最后在对视彼此双眼的时候,化为互通的哀恸。
乌兹科伸手将瑟斯坦抱在怀里,吻着她的长发。
肩头的湿润里传来了一个还抱着些许侥幸的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林克和他妹妹没有出事?他们其实都还活着,只不过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乌兹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忍不住浮现出那个少年。
有时候很莽撞,有时候也很小气,行事作风也不端庄,没什么大局观。
但他有强烈的责任感。
当时在自己面前保证会对艾莉卡好的他,和当初在瑟斯坦父亲面前保证,会永远爱着瑟斯坦的自己,有着像是历史轮回一样的既视感。
他和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像。
哪怕他没有艾莉卡这个女儿,他也相信自己会和林克成为很好的忘年交。
乌兹科睁开眼,无声地叹息,然后说道:“会的,会的。”
在整个希卡城无数市民眼里,无所不能的伦德斯家,却都选择了逃避。
任由艾莉卡最幸福的梦,在暴雨骤降的前一刻,依旧美好。
月落,日升。
晨曦友好地想要伸手扣扣窗户,却不想两只细腻的手掌先一步打开了窗。
活力四色的小脑袋迫不及待地从窗里钻了出来,深深吸上一口新鲜空气,愉悦地浑身都在颤抖。
艾莉卡突然收敛了自己肆意舒张的身躯,十分淑女地用手指挽起一缕碎发绕过耳后,朝着空无一人的身侧,俏脸绯红:“早啊,亲爱的。”
声音都还没往外传呢,艾莉卡就羞得闭上双眼,冲着刚才说话的方向拼命挥手,像是要将刚才的话给打碎回收一样。
然后跳到一边,指着自己刚才站的位置,义正言辞地指责道:“好你个艾莉卡,整天就知道想些羞人的事情!知不知道什么是贵女风范!要淑女!”
痛批一顿三秒前的自己后,重新冷静下来的淑女艾莉卡大人,非常仔细地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今天发皮肤状态,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黏在嘴唇上的头发后,她心满意足的走进了洗漱室。
五分钟后,光彩夺目的艾莉卡大人就站在了她的礼服面前。
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她亲手敲定,最后由庄园里的女仆手工缝制。
虽然未必有那些专业人士设计的出彩,但是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她对今天这个日子的完美想象。
她举起手给自己打了个气,然后毕恭毕敬地将礼服取下,在床上摊开。
脸上的小表情,严肃地像是要开发一个传世法术一样,拉上了窗帘。
轻快地脚步声终于从她的房间里解放,舞过走廊,滑下台阶,最后在大厅里戛然而止。
还没到订婚礼开始的时间,大厅里已经坐满了所有的嘉宾。
林克的爷爷,林克工作地方的同伴,林克交好的阿列克大主教,林克救下的劳丽娜。
这些人她都认识,她都认认真真地去和这些人接触,因为他们都是林克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可这里唯独没有林克,也没有他说好了要带来的小白。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此刻的无法言喻的眼神。
艾莉卡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慌。
她感觉自己联系了好长时间的最美微笑崩盘了,估计此刻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放进《一百个人类驯服野生五官集锦》。
“大家来的这么早啊,等等啊,我去叫女仆们,”艾莉卡好想逃,她有种预感,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会见到地狱,“真是的,怎么能让客人等着。”
望着就要往楼上走的艾莉卡,瑟斯坦强压心头的悲伤,露出一个笑容:“艾莉卡,女仆们在后面,你怎么往楼上走呢?”
“对,对!你看看我,都开心坏了,我去这边,我去这边,”艾莉卡低着头,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无序,“大家都不用过来,我一个人就行。”
劳丽娜看着艾莉卡此刻从未有过的美丽,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慌张,哽咽着就要跟上去:“艾莉卡。”
“我说不用过来!”艾莉卡用力地呐喊。
大厅,沉寂下去了。
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艾莉卡的背影,没有人知道低着头的她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
“那个笨蛋,骗我了对吗?他没有保护好自己,出事了对吗?”
没有一个人回应,但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一身洁白的少女蹲了下来,无助地抱紧自己。
泪水,沿着天鹅般的脖颈向下,滴落在她从戴上起,再也没有摘下的人鱼项链。
心跳声,温暖地从项链里伸出手,抱住了少女的面庞。
吻尽了,她的泪珠。
艾莉卡呆呆地站起身,将吊坠用双手托起,跑到瑟斯坦的面前。
“这是,这是林克送我的,不对,是麦廉教士送给他的,也不对,啊啊!
不管了,母亲你快帮我看看,林克说这是可以和他的心跳链接在一起的!”
瑟斯坦眼底几乎是瞬间就亮起星光璀璨。
“这是秘宝!我检查一下,你别急,别急!”
瑟斯坦飞快地冲上二楼,飞进她的工作间。
作为观星者的同时,瑟斯坦本人也是一位秘宝制作大师。
几乎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枚吊坠上,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像是等待判决一眼焦灼。
好像都快要过去一百年一样,乌兹科都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老爷子更是不知道多少次望眼欲穿。
终于,瑟斯坦出现在了二楼的扶手旁。
面色欣喜。
“各位!林克还活着!”
【作者题外话】:第一卷,终!明天八月第一天,休息一天,整理一下第二卷大纲,二号正式开干!各位能给点银票吗!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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