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哪怕只是呼吸导致的胸膛扩张,都隐隐有些晦涩艰难的感觉。

    洛夫望着那个挺立在灰尘中的壮硕身形,强忍着不安看了看自己的指头,满脸都是不堪回首。

    “情况好像不太对,”林克虽然一开始站的近,收到的冲击也是洛夫的几倍,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将包裹在命定死途中的双眼望向灰雾之内,“他好像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

    “我看他也没有放我们走的意思啊!”洛夫低声咒骂,脸色微微发苦,“他一动不动的堵在前面,这算是什么意思?吃我们之前看看成色?”

    林克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界给他带来的那种微妙压迫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在深渊战场上感受到的平静。

    “咕噜咕噜咔咔哒。”

    奇怪的声音穿过灰雾进入林克和洛夫的耳廓,像是某种有着凝神效果的法术,一下子让两人的内心都平静下来。

    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林克勉强鼓起勇气,鼓起胸腔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向前吹了过去。

    席卷的风浪带着灰尘一起从洞口奔逃,健硕的人影也真正显现在林克他们面前。

    像是石头一样的灰黑皮肤,像是鳞片一样一层一层的往下蔓延,彻底覆盖了那个人过半的身体表面,而剩下的那一半皮肤能够明显看出来人类的特征。

    他此时正瞪大着自己的双眼,神情中的难以置信就好像见到神迹的信徒。

    刚才用来砸碎土壤的工具正被他扛在肩上,是一柄相当粗糙简陋的石质锄头。

    之所以说粗糙简陋,是因为这完全就是块扁石头,绑在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上,全然像是个野人的大发明。

    “身··什··神使!神使!”

    野人突然怪叫起来,好几次摸棱两可的言语之后,总算是吐出了一个能够让林克和洛夫听懂的词汇。

    “神使?”洛夫懵懂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身狼狈的样子,再看看林克虽然沾着灰尘,却依旧算得上魅力非凡的脸庞,果断就将神使的帽子扣在了林克头上。

    他悄地用手挡在嘴前,对着林克轻声道:“你居然还是个神使?而且信徒都发展到这里来了?”

    林克纠结的看了一眼洛夫,很想告诉他,熔炉骑士根本就没有信仰,自然更不可能是某种神使。

    如果非要让他和神扯上关系,恐怕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堕落之女。

    而且面前这个人不但生存在深渊战场的地下,而且身上看起来也像是被异化了一样,信仰堕落之女的可能性更上一层楼。

    思忖了片刻,林克还是没把自己和堕落之女的联系说出来,而是冲着已经开始不断跪拜的野人问道:“你认识我吗?”

    野人却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只是一个劲的磕头,一个劲的呢喃:“神使,是神使。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野人的话让林克心中一动,转而问起了外面的情况:“外面是什么地方?”

    “神使,是神使···”

    看着好像根本就没有办法沟通的野人,林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洛夫却在这时突然开口喊道:

    “你们的神使问你呢!外面是什么地方!”

    “方舟!”野人总算是有了反应,抬起浑浊的双眼望着洛夫,可毫无焦点的瞳孔,显然他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洛夫身上,“方舟!家!救赎!家!家!家!”

    野人也不知道是收到了什么刺激,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身上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甚至在眼中都泛滥起渺渺泪光,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会激动到这种地步。

    他就这么高呼着“家”,然后对面前的林克和洛夫不管不顾,从洞口中跑开,也不知道是去哪了。

    不多时,外面不断回荡着的呼喊声已经彻底消失在远方,林克和洛夫这才对视一眼,彼此掩护着,缓缓朝着洞口的方向靠拢。

    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洞口之外的世界也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在二人面前。

    斑驳的墙砖胡乱地掉落在一旁,看起来像是刚才被野人给砸下来的。

    一根锈蚀的都膨胀起来的铁柱竖立在不远处,顶着整个通道不至于塌陷。

    林克扒拉着乱糟糟的土块,直接从洞穴里跳了出来,脚下居然是充满了人类痕迹的石板路。

    “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洛夫踩在石板路上,似乎有些怀疑面前这一切的真实性,忍不住跺跺脚,震得小腿发麻,“深渊战场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深渊战场是现在的称呼,以前这里也是有人类活动的区域。地面上的城市废墟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是直到现在,里面居然还有人活着是让我最意外的。”

    洛夫想了想刚才那个野人一身石鳞的怪异模样,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肩膀颤了颤:“我可不觉得像刚才那个人一眼算得上活着。”

    “看起来不像是彻底失去理智的深渊异类,但也收到了不轻的污染。要不我们追过去看看?”

    洛夫一脸看陌生人的表情看着林克:“你疯了吧,跟过去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不得想办法赶紧回去吗?”

    “回去简单,我们两个人轮流往上挖,以我当时掉下来的感觉,估计挖个两三个小时就上去了。

    可问题是上面那个人该怎么办?

    我当时对他放出了全力一击,可是非但没能造成任何有效打击,还被他借势还回来一击。

    以我们两个人的实力,在这片根本就没有规矩可言的战场上,简直就是他眼中的活靶子。”

    “连你也打不过那个家伙?”洛夫有些无法理解,“你的实力在所有学员里说不上第一,但也不至于有能把你当活靶子的吧?”

    “他的情况很古怪,脸上带着的面具更是有种奇怪的力量。

    如果没摸清楚那张面具的效果,我十有八九不是他的对手。

    据我估计,那东西应该是件级别相当高的秘宝。

    况且我的实力对上学员确实没问题,但深渊战场又不是只有学员会来。”

    “那我们也能直接窝在洞里等上一段时间啊,上面的人又不可能一直等着。

    你这情况不对啊,有事瞒着我。”

    洛夫突然脑子就活络了起来,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克,就差嘴里叼个烟斗了。

    林克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因为他确实有事情瞒着洛夫,而且这些事他是发自内心的不希望说给别人听。

    堕落之女没有死,而是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告诉过艾希,没有告诉过小白,只是一个人默默的藏在心里,藏着那段昏迷时间中怪诞而离奇的梦境。

    许多内容就像是寻常的梦境一样,很自然而然地被大脑当成垃圾给处理了,而有一幕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重复了太多太多次,以至于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海底,神殿,堕落之女。

    甬道,咆哮,毁灭爆炸。

    连并非爆炸中心的艾希都对爆炸的威力心有余悸,身处爆炸最中心的堕落之女应该更不可能从中活下来。

    不管怎么说,当时出现在现界的并不是真正的堕落之女,顶多是一些她的意识和堕落之女信徒的肉身,加起来能不能抵得上百分之一的堕落之女亲临都很难说。

    可就是这么一件似乎已经没必要去操心的事情,却在林克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反反复复的在他脑海中上演。

    逐渐的,他脱离了当时的心态,脱离了本身视角的局限,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冰层封锁甬道,看起来似乎是绝境了,但真的是吗?

    先不提自己的冰霜有没有真的封锁住堕落之女的举动,就算封锁住了,她为什么不挣脱就选择自爆这种同归于尽的手段呢?

    那不过是一个腐朽的神庙,整体结构在海水的侵蚀下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他完全可以打破甬道的墙壁逃跑,可他没有。

    而且他当时求饶认输的语气,太奇怪了,就好像精心准备了好久,完美的符合自己心中对堕落之女信徒的想象。

    如果不是最后试探了一下,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已经变成了堕落之女。

    更为关键的一点是,林克在七罪之旅空间中时,堕落之女对深渊的憎恨与排斥,对现界的向往和追求,几乎已经到达了一种疯癫的地步。

    而被她作为后手的堕落之女信徒,会这么简简单单的被舍弃吗?

    就因为自己坏了他的好事?可这种怨恨比得上他对深渊的怨恨吗?

    在无数次重温当时后,林克得出了一个让他体表发寒的结论。

    堕落之女没有死,表面上的死亡恰恰是他复苏的最好掩饰。

    如果爆炸毁灭了一切,正好所有人正物证都会成为爆炸中的碎屑,将堕落之女降生的消息永远埋进土里。

    而就算爆炸没有摧毁一切,也没有人会怀疑他能够从爆炸最中心幸存,因为他就在你“面前”,在你“眼睁睁”的情况下自爆了。

    从诞生了这个猜测开始,林克心中的怀疑一天比一天坚定,直到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堕落之女依旧活跃在现界的某处,而且依然图谋着小白的身躯。

    未知是最可怕的敌人,老爷子不知道多少次和他说过这个道理,而他也确实将这句话记在心中。

    既然和堕落之女的仇恨已经结下,他不奢望下跪认错,磕头谢罪就能挽回一个神明的仇恨。

    那么留给他唯一的路,就是在下一次见到堕落之女的时候,给她更加绝对的毁灭。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去了解,了解堕落之女的一切。

    仪式是很强大的力量,传说阶级能通过仪式获得神明的赐予,步入神域的殿堂。

    那为什么就不能存在一个仪式,将神明送回她该去的地方?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神明如果能被人用仪式所支配,祂还算是神明吗?

    可林克却坚信这种仪式的可能性,因为一个非常清晰的例子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七罪之旅。

    一个能够连同精神领域和深渊世界的仪式,足以让信徒面见堕落之女的仪式。

    当世界破灭之时深渊肆意挥洒的力量,任然足以让林克想起来就心头乱跳。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仪式改变,变成一个单向通道,将堕落之女从现界送回到深渊。

    这当中的难度简直无法想象,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但林克不想放弃,相比于让堕落之女放弃对小白的图谋,放弃对他的愤怒,他更愿意去尝试自己努力。

    所以他想要跟上去,跟着这个称呼他为神使的野人,究竟和堕落之女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他渴求着一切和堕落之女相关的隐秘,渴求着一切有可能涉及到堕落之女本源真实的知识。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放弃了,将来是不是就永远失去了完成【逆·七罪之旅】的核心。

    可这些都不能说出口,多一个知道堕落之女存在的人,事情就多一分不确定性。

    他曾经想过将这一切写进书信中,告知给阿列克主教。

    以永恒教会的力量,追捕一个残缺的堕落之女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他又有着自己的担忧。

    如果消息从他这里放出去了,会不会掀起一波新的,堕落之女信徒追逐信仰的热潮?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堕落之女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在做些什么。

    但最后他放弃了将这件事说出去。

    至少在他想好怎么通知阿列克之前,他不准备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任何人。

    一个堕落之女藏在暗处也就算了,如果这个消息多点爆发,恐怕距离整个大陆沦陷在堕落之女的惶恐中,也要不了太长的时间。

    “抱歉,但是理由我真的不方便告诉你,这是个不太好的秘密,我担心···”

    林克话都还没有说完,洛夫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了解,是个秘密。那我们走吧。”

    “说出来对你不好···哈?你玩我呢?”

    “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你说这是秘密的吗?”

    “可你如果这样就能接受的话,一开始干嘛还要问啊?”

    “我问代表我不想被无缘无故的隐瞒,你说这是个不太好的秘密,对我不好,这做理由完全够格啊。”

    洛夫耸了耸肩,然后就拉着林克的胳膊往前走:“别浪费时间了,万一等会找不人就完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非常自然的把林克挪到自己的半个身位前,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跟在林克身后。

    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克忍不住苦笑着摇起头来:“你还真的是,挺让人无语地。”

    “别说这些了,你早点完成你的事,我们也好早点想办法回去。

    到了学院内部,有塔灵的监管,绝对没人敢对你下手。快走快走,别错过晚饭。”

    林克还能说什么?走呗。

    甬道修建的相当宽敞,足够容纳两个林克那么高,横着的宽度也足够马车畅快通行。

    而且在通道的上端,也不知道是故意栽种的还是自然生长的,没走出太远,甬道的墙上就零零星星的开始分布一些荧光的苔藓,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这墙上的砖有好多都是刚砌上去的旧砖,刚刚那人应该是从后面的通道里取砖块来修补前面的通道。

    看样子他们应该已经没有生产砖块的能力了。”

    “也许只是懒得做呢?”

    “呵呵。”

    林克算是再次对自己主动找话的行为鄙视了一番,然后也不再去关注这些细节,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通道的前放。

    大约又走出去小两百米的样子,林克突然耳朵一动,停下脚步问道:“你又听见什么声音吗?”

    通道里面的环境实在是太安静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洛夫伸着脖子用一只耳朵对着前放,嗯嗯了好半天,最后才有些猜测道:“好像是脚步声?”

    林克没再接话,因为此时在他的耳朵里,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可以说已经是清清楚楚,不用再怀疑自己幻听。

    很快,纷乱的脚步声中还间歇性的响起一阵金戈交鸣的声音,似乎来者不善。

    可通道只有前后这两个方向,而另一头林克他们出来的位置,已经是石板路的末端了,再往后的方向基本上都是坍塌的泥土。

    “做好准备,刚才那家伙带人回来了。”

    洛夫不解地挠挠头:“可是那家伙管你叫神使欸,难道不应该是来迎接你的吗?”

    “难说。”耳畔的金戈之声越来越频繁的响起,林克的表情也越发凝重起来。

    刚才那个野人一样的家伙,虽然没从他身上感觉到很强的威胁,但有一点林克可以确定。

    他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抗衡的存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现在连洛夫都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地面上的碎石开始随着震颤的脚步胡乱地跳跃,像是个发了疯的小兔子。

    终于,一抹寒光在不远处显现,反射着苔藓的荧光,幽绿幽绿的,让人不由地心头一紧。

    “吃!!吃!!吃!!”

    充满贪婪的呼喊声随着刀刃的寒光,毫不掩饰的闯入林克的视线。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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