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前进,前进!不要回头,不要哭泣。
曼诺丝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胯下的神秘种身染斑驳血迹,气息就像是海啸风暴中被浪涛拍打的扁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碎裂成朽木。
但它没有停下,带着自己主人的妻子离开,是它得到的最后一条命令,不,这是他给自己的嘱托。
深渊战场,极致的狂怒和暴虐之后,居然重新陷入了一种怪诞的寂静中。
或许是因为鲍尔斯的举措让深渊异类都想着第十一区靠近,反而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离十一区越远,能够看见的深渊异类反而陡然减少,特别是在她穿过那一道魔潮之后,跑出几千米也没有再看见任何一头深渊异类。
随便捏一把土都能挤出血的土壤,此刻却像是被死亡占据了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但曼诺丝明白,这是鲁修用生命为她开辟的道路,也是唯一有希望离开深渊战场的办法。
她不知道阿库卢究竟用什么手段引走了鲍尔斯长老,可是他的实力和鲁修一样,都局限于信仰而未能突破神域,面对鲍尔斯这样的对手,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想想吧,连鲍尔斯本人都尚未出现,只不过释放了一道吼声就足以调动整个第十一区深渊异类的嗜杀情绪,让蓝狮学派死伤惨重,或许她已经是唯一的幸存者。
等到阿库卢落败,鲍尔斯重新赶来追杀他们的时候。
在神域面前逃跑?简直就是个笑话!
越是靠近神域,越是靠近日光会成员的境界,反而越能够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如临深渊的恐惧。
那完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而更让曼诺丝心寒的是,以她对日光会的了解,就算她能够幸存,结果也大概率不会如愿。
就算逃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回到学院就真的能够让日光会出面惩处鲍尔斯长老吗?
但凡是对学院对日光会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一句话——日光会的威严不容侵犯。
这不是因为日光会的成员多么沽名钓誉,多么爱护名声,而是因为日光会之所以能够在信仰纷争四起的时代中立足,日光会的威严是生存所需的重要部分。
深渊对现界的贪婪开启了深渊之门,而人类靠着不屈奋斗才用热血铸就了最开始的日光会。
毫不客气的说,日光会的血脉,来自全人类的英雄。
它不是因为掌握着学院而闻名,而是因为它闻名于世才能一手缔造出学院。
在整片大陆上,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拥有比日光会更加接近道德制高点的地位。
拯救了大陆,在漫长时光中抑制住深渊的脚步,都是日光会难以磨灭的功勋。
没有人愿意去冒犯,至少是光明正大的冒犯这样一个得到全大陆广泛认可的势力。
当你的灵魂曝晒在纯粹且刺目的荣誉之下,任何一点私欲都会成为被全大陆唾弃的理由。
而人是不可能不存在私欲的,所以任何人都不敢对日光会下手。
但这不代表着真的没人对日光会动小心思。
想要取代太阳的位置其实没必要毁灭太阳,你只需要让它黯淡失色,变得比你更暗就行了。
鲍尔斯,会成为日光会威严被严重打击的毁灭性武器。
想通了这一点,就算日光会真的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因果,曼诺丝也倾向于他们会将事情压下来,选择包庇鲍尔斯。
一旦真的去惩戒鲍尔斯,不但日光会的实力会受到不小的影响,还会大大打击日光会的“光辉形象”。
要知道,圣城里的永恒教徒早就对学院层出不穷的天才垂涎欲滴,钢铁之翼更是不知道多少被摆上了永恒教会的谈判桌,想要让学院退让容许永恒教会骑兵团入驻。
钢铁之翼的存在的确实有着重大压力的负担,可同时更是天底下最稳定的功绩来源。
只要学院和钢铁之翼能够被永恒教会纳入掌中,可想而知永恒教会以后的传教会轻松多少,简直就是一片坦途。
对于任何一个教会来说,钢铁之翼都是无法估量的根基,可偏偏受限于日光会的存在,再加上永恒教会也不是唯一的教会,这才一直保留了学院的存在。
甚至在学院之内,永恒信仰的教徒是极其少见的,某种意义上也能够看出双方的矛盾。
可鲍尔斯手刃同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就会成为日光会形象上难以洗刷的污点。
连自己人都能下手的人渣,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会将大陆的安危放在心上?
所以,真的有用吗?
就算自己能够让那些日光会的长老们相信鲍尔斯犯下的恶行,就真的能够让他得到应有的惩戒吗?
曼诺丝遥望着自己面前空旷无垠的世界,脑海中却升起了一种无处可去的绝望。
就在这时,她胯下的神秘种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颤抖从它的内心蔓延到全身各处,然后传递给曼诺丝。
不等她安抚,胯下的神秘种就悲鸣着,像是被人抽出了骨头一样全身软榻下来。
曼诺丝那里能料到这样一幕,反应不及直接和神秘种滚成一团,翻倒在地。
看着不远处虚弱喘息的神秘种,一个曼诺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像是最让人厌恶的吸血虫,深深扎根在她的脑海,无论如何也无法驱赶。
她快速起身来到神秘种的身边,不忍地伸出自己颤抖的手掌,贴在祂的胸口。
依靠契约的力量,不管是神秘种还是超凡者都能够得到不错的提升,对彼此的潜力也有着不小的益处。
非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主人一旦死去,神秘种本身也会飞快虚弱下来,最后死亡的也不在少数。
虽然顶着深渊污染长距离奔袭对祂来说也不算是轻松,可也不至于虚弱到这种地步。
除非,鲁修已经出事了···
曼诺丝垂下眼帘,她能感觉到压抑不住的泪水积蓄在眼眶里,烫的她心疼。
“鲁修,不在了吗?”
神秘种身躯一颤,随后微微抬起头蹭了蹭曼诺丝的手臂,悲鸣着:“呜——”
“我知道,你想要让我继续逃,可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当初要不是鲁修救了我,我早已死在那群家族叛徒的手中。
我失去了家,而鲁修又给了我一个。
要是再失去鲁修,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回去。”
神秘种感觉到了曼诺丝身上的绝望,张口咬住她的袖子,低吼着想要带着她继续逃。
可曼诺丝只是苦笑着,轻轻扶开神秘种的脑袋,像是在劝说祂,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林克的存在几乎没人知道,老爷子自从知道他的天赋不足以踏上神秘之后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不让他接近学院。
万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存在,鲍尔斯也不会对他下手。
我相信老爷子有能力保护好他。
而我,不能让鲁修长眠在这片土地上。”
曼诺丝睁开眼,在泪水中朦胧的世界却无比的清晰。
她坚定地站起身就要返回深渊战场的深处。
神秘种急了,死死咬住她的衣摆,可曼诺丝只是歉疚地看了祂一眼,然后挥手斩断了衣角:“我对不起他,但我真的舍不得他,也不忍心看着他长眠在这里,在若干年之后成为扭曲的深渊异类,被人斩杀。”
神秘种愣在了原地,呜咽着辗转许久,最后望着曼诺丝逐渐远去的背影,低吼一声,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直接跟了上去。
宁静祥和与死寂惊悚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差。
在返回的道路上,曼诺丝的心态越来越平和,她甚至在想,就算鲍尔斯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可能都不会做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反倒是她身后和鲁修契约的神秘种显得有些不安,隐约间总是感觉有视线盯着,让祂脊背发凉却难以找到具体的方位。
没有了深渊异类的阻拦,曼诺丝的寻找轻松太多,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远方持剑跪倒的背影。
虽然没看见脸,身体都在烈火中布满焦黑的痕迹,但曼诺丝明白,那就是鲁修。
但她也很清楚,那具身躯中依旧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气息,那只是她名为鲁修的挚爱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一直急促的步伐,在见到鲁修的背影时反而有些缓慢下来。
明知道答案却抗拒着证明答案,曼诺丝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可就算走的再怎么慢,距离就摆在那里。
当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倒映在曼诺丝的眼里,非常奇怪的,她反而不想哭泣了。
“啊,果然你父亲没有说错,你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曼诺丝张开手臂抱住鲁修的脑袋,轻轻依偎在他的耳畔,呢喃着,“哪有人临死的时候还是这副表情的?”
跟在曼诺丝身后的神秘种也走到了鲁修的正面,看到那熟悉的表情后,也和曼诺丝一样,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眼神。
那是和成熟完全搭不上边的表情,就像是小孩子打架时,鼻青脸肿的胜利者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
曼诺丝闭上眼,手掌在鲁修的脊背上轻柔的抚摸,感受着每一道伤痕中沉淀的痛楚,低声道:“我是不是太傻了,居然真的听了你的话,让你一个人为我断后。
对不起,虽然你大概率是听不见了,但还是对不起。
我知道你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从那一天你从那些叛徒的刀刃下把我救出来的时候,你就向我承诺过,不会让我再次受伤。
可是,你就是个傻瓜知道吗?
不愿意让我受伤,却一个人扛起了那些伤害我的危险。
难道伤在你的身上,我就不会痛了吗?
可是你总是自豪的告诉我,保护家人是最有男人气概的举动。
独自面对魔潮,保护妻子安全离开,这应该就是让你直到死亡来临都笑得出来的情节吧。
我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成全你,我知道你最希望的也是让我成全你。
对不起啊,我真的做不到。”
曼诺丝咬紧了牙关,强忍住自己的哭腔:
“一想到你一个人躺在深渊战场,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反正你都已经死了对吗,我陪着你任性了一辈子,你就陪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好吗?”
曼诺丝轻轻撑住鲁修的身体,让自己能够仔细地记下他脸上最后的表情。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有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似哭似笑地用拇指摩挲着鲁修焦炭化的脸颊:
“你说,我现在祈祷还来得及吗?”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神明的世界,曼诺丝自己还研究过上个纪元中死神的陨落。
背叛众神,从虚界逃离至深渊,成为堕落之女的猎犬,最后死在永恒之父的手中,彻底陨落。
从那时候起,死亡的权柄就落入了永恒的范畴。
祈祷永恒,能不能让鲁修活过来呢?
曼诺丝感觉自己已经疯了,作为学院的一份子,作为从未信仰过永恒的“异端”,她居然想要靠着祈祷的方式救回自己的爱人。
简直是可笑。
曼诺丝一遍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却又一遍将鲁修的身体平整的放置在地上,然后仔细地在他身边刻画魔法阵的基盘。
她不信仰永恒,但她明白知识的可贵。
不多时,一个在永恒教会之内随处可见的魔法阵就出现在鲁修的身下。
其实作为和祈祷功能相挂钩的魔法阵,从风格上来说相当奢侈。
一大堆连曼诺丝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咒文被精巧的堆砌在魔法阵的空隙中,可以说将格调彻底拉满,但是不是真的有效果···
这方面,近百年都没有接到一句清晰神谕的永恒教会相当有发言权。
但曼诺丝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祈祷所追求的东西往往都和奇迹相挂钩。
有人只是在临死之际的一句轻声祈祷就能得到神明的青眼,可有的人哪怕砸下金山布置却得不到一个幻觉。
祈祷本身,就是奇迹。
曼诺丝跪在鲁修的身侧,缓缓将手叠在他的胸口,心头歌颂着永恒之父的尊名。
整整十遍,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甚至期待自己产生一丝幻觉,一丝自己得到了回应的幻觉,可实际上从祈祷开始,她的意识却越发的清醒,幻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失败了。
曼诺丝意识到了这一点,再继续下去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好像那些青涩的男孩在心意的女孩窗下激情的情诗,从第一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开始,其实就暗示了拒绝。
但,曼诺丝没有放弃。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尝试下去。
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能够带着鲁修的尸体回去好好安葬,现在却动了让鲁修死而复生的念头。
可每当她想要停止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念头升起:
“再试试吧,万一呢?”
哪里有什么万一呢?从古至今有多少人面对过死亡,可能够死而复生的人,在那些信徒编纂,用来歌颂神明慈悲的虚伪故事里都堪称凤毛麟角。
自己一个连信仰都没有的人,凭什么能够得到神明的垂青,挽回自己的爱人?
可偏偏,她一直都在尝试。
就好像自己的意识被划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无比虔诚的信任神明的力量,另一部分却清醒地告诉自己神明从不怜悯凡人。
她就在这种极其割裂的状况下,一遍遍尝试着祈祷。
永恒之父不给回应,那就祈祷辉悟之神、自然女神、牧月女神、狮心王···
说起来也是嘲讽,当你真的去细数,其实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神明。
可没有任何一位尊贵给予回应,曼诺丝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忐忑变得冷漠。
她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个存在的工具,而工具的意义,早就已经确定。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神明,一个一个的被她“淘汰”,而她心中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直到某一刻,她自然而然地念诵:“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我爱人的生命。”
尊贵的,堕落之女啊。
从这句话出口的以瞬间,曼诺丝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难道,自己是被堕落之女盯上了吗?
祂想要通过我的祈祷,在深渊战场上做些什么?
曼诺丝微微抬起头,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一开始选择面对的方向,正好面对第十一区的中心。
也就是深渊之门的方向。
这是阴谋吗?鲍尔斯特地在第十一区杀死另一位长老,难道是因为他已经投入了深渊的怀抱,背离了人类?
蓝狮学派的绝境,难道都是为了现在?
怎么可能呢?凭什么呢?
我们究竟有什么价值让神明谋划?
就当曼诺丝开始怀疑这一次任务究竟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一股大海般浩瀚无垠的气息降临在她的身边。
一切都陷入了平静,似乎连时间都变得缓慢。
曼诺丝眼睁睁地面上用来提升祈祷效果的魔法阵逐渐扭曲变换,最后形成血色的光辉,浮现出代表着深渊的禁忌咒文。
“我将赐予你的爱人以新生,同时我将取走我的回报。”
虚空中浮现出一个虚影。
你能看见祂的每一个细节,但你什么也记不住。
这是货真价实的神明。
是堕落之女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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