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执心里有结,不光是早年心脏上手术的疤痕。

    这个心结,与爸妈的死有关。

    离开家乡后,他没和任何人再提起过。

    那天,他爸妈去的第一站是他的叔叔家。

    叔叔是家中老小。一大家子哥哥姐姐宠着,被惯生出了好高骛远的跋扈性情。随着成家,业却一直没立起来,再加上叔叔两口子一直同维执的爷爷住在一起,啃老一啃,就到了中年。这么多年,叔叔做什么都是半途而废,却总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脾气也越来越大。

    后来,维执家的买卖在当地做出了点成绩,渐渐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叔叔每次与他家联系,都是要钱。也明确表示,希望通过哥哥的帮助,实现他自己所谓的理想——或投入股市,或投机买卖。

    维执爸妈脾气好,但也是经历了风浪的人,从最开始的诚心帮助,到后来拒绝弟弟的要求。

    见识人多了,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会一直纵容。

    可,毕竟是亲弟弟。

    过年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不是么?

    后来通过行车记录仪调取的监控画面显示,他的爸爸在开车过程中接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叔叔歇斯底里地咒骂和咆哮。

    再多的,维执已经回忆不起那短短的几天他经历了什么。

    只记得看到画面时,那一声声催命般咆哮,震得他怔红了眼,胸口痛得让他站都不住,恨意填满了他,他却不知道如何解这恨。

    他想报警。他想起诉。他想追究每一个与之有关的人的法律责任。

    可这个人是谁呢?

    他无助,他大吼,他流泪。

    他的婶婶对着他一脸无辜,口口声声道:“我们把你从小带大。”

    他的姑姑对着他泪眼朦胧,跪坐在他面前,对他说“这是你的亲叔叔,我唯一的弟弟了。求求你。”

    那时候的维执,不知道应该是恨自己的出生。

    还是恨自己,出生在这个家,到它分崩离析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那天的车上。

    他知道这种恨,会一直持续到他生命最后一刻——如果自己一起去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留下他,懦弱的他,无助的他,不得不忍让的他。

    在他几次崩溃时,他没想到那仅仅是个开端。

    而后处理爸妈走后留下的一切,更是上演了一地鸡毛,有人要争,也有人明夺。这其中谁好谁坏,他至今分辨不出来。

    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甚至不想再呼吸到那里的空气。同样,他也害怕去见爸妈。

    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这些对不对。他单方面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开始的几年,姑姑平日总是自顾自的发跟他说话,他前两年不敢回,直到第三年独自一人黑着灯过年的时候,他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姑姑哭着对他说:“回来吧,活着的人总是要继续的。”

    他无措地挂断。

    他以为工作和爱情可以填满自己的人生,可是这能对得起死去的人吗?

    故事最后,在维执日后反复重现的梦中。

    他有时在警局,有时在交警队,有时在家中空旷厅的灵堂,有时在突然病倒的爷爷病床边,有时在注销户籍的窗口

    在梦里,他见法医,见保险公司,见家中各种亲戚,见满脸悲悯的同学好友,反复经历那段咽下大把他小时候做完手术后没再吃的药的日子。

    人来人往,最后梦里是空荡荡的家,只有他。

    长长的梦里,再没见爸妈一次。

    /

    疫情期间的住院病区没有人来人往。严格限制家属陪护和人员流动,着实比疫情前的医院安静冷清了许多。

    从icu住了一天,回到病区不允许探视的监护病房,维执又反反复复烧了两天,这几日对他来说,如同一个长长的梦魇。

    维执本就白,这一病,全身上下到颈间甚至蔓延至指尖都惨白淡紫一片,笼着病气的脸色在暖色系墙壁的病房里看起来像半截身子入了土。

    让人意外的是广垣,短短几日就换了副家人朋友从未见过的邋遢面目,挂着两道浓重的黑眼圈,平日干净清爽的皮肤也鼓起了几颗红红的火痘,眼中是掩都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几日,广垣也请了假,除了给丁维执的事儿跑前跑后,就是扎病区外寸步不离,这种拦都拦不住程度,超出了广垣爸妈和陈楚宁一家的认知。

    他们不理解,但也只能在自己这用“重感情”替广垣开脱,能做的是尽力帮忙跟科室打打招呼,对维执多上点心,妥帖安排了一个双人间后,便随他去了。

    转入普通病房的时候,维执还是昏昏沉沉,住进的是一间双人病房,另一张床是空着的,现在收住院条件苛刻,如今躺在医院里头,不是必须住院的重症就是要做手术的人。

    当见到跟着在外面熬了几天的广垣时。

    他不意外,但也不感激。

    广垣不假人手地将维执从移动床抱上病床时,发现仅这几日,维执就比上周抱起来轻了不少。

    他苦笑着想,不知道去了这些管管线线会不会还更轻一些。

    维执睡得并不安稳,好像感受到了体位的变化,眼睫抖了几下,便睁开了眼睛,看是广垣,皱了皱眉头。面前的广垣虽然戴着口罩,但是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口罩下面一定是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

    广垣看见怀中维执复杂的眼神,心中一叹,缓缓弯腰时,低头低声在维执耳边说:

    “有什么话,好点儿再说。”

    维执稍稍转头,凝视了广垣几秒,氧气罩上的雾气浓重了些许,看得出深呼吸了两下,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是没说什么,又合上了双眼。

    等到医生护士把维执安置妥帖离去,屋里就剩他们二人时,维执的眼睛再没睁开过。

    广垣知道维执没睡,站在床边,看着维执轻颤的疏长睫毛,缓缓坐在床边,两手握住维执正在输液的手,入手冰凉,广垣心口一紧,医院来得匆忙,手边什么都没有,便又腾了一只手出来,轻轻握住了冰冰的输液管,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温暖些许。而后声音沙哑,自顾自道:

    “我帮你跟公司请了假,医生先给你开了两周的病假,用你手机联系的,跟人事的沟通记录都在,各种证明能传的传过去了,不能传的单据,我去你们公司送了一趟,放心吧。”

    “”

    “你同事要组团来看你,我告诉他们不光要核酸证明,家属人数有限制,还要陪护证,拒了。”

    “”

    “我不走,有事儿你喊我。”

    “”

    这些话都让维执听了去,但他实在没多余的力气面对广垣。

    他自己也措手不及,来不及整理这几日的思绪,他的脑海中还是幻梦与现实交织的样子,知道自己身体不仅仅是发烧那么简单。

    后来,终于抽空在广垣出去找护士时候,听到门合上的声音,维执睁眼,用尽刚刚恢复些许气力撑了抬头,看了床头电子病历卡上的心内科室和一级护理,心道:果然,身体出了问题。

    知道了这个意料中的结果,维执心理反倒放松了些许。

    广垣回来时,维执这次是真的睡过去了。

    看着维执胸口的起伏,广垣顾不上松口气回家,看着护士调整了监护和输液仪器的参数,又给睡梦中的维执调整了管管线线,征了同意,帮仍是昏沉的维执擦擦身子——抱维执的时候,广垣摸到了被子下维执满是虚汗的身体,潮潮的。

    只是不擦不知道,开了空调的热风,撩了衣服才发现抢救几日下来,维执昏昏睡睡全靠营养液撑着,布满了青青紫紫的身上,本应是匀称结实的骨肉,这一病,直瘦得肋骨现了轮廓。

    广垣心疼的呼吸都跟着拧劲儿,手上更是轻了些许。

    虽然之前广垣对维执的精神世界关心很少,但是做起照顾维执的事来却十分自然,毕竟是爱着的人。

    其实广垣另一面倒觉得,还好维执没有多余的精力面对他,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挺好的。

    维执没有推开他,他很庆幸。

    广垣是真觉得,这种沉默的气氛,挺好的。

    这一天下来,两人之间除了“喝水吗?”、“好”、“慢点”、“不用”、“小心烫”、“难受吗”、“不疼”这类的简短单词,其他时候,什么话都没说。

    转回病房的第二日,广垣一大早就接到了自己妈妈的电话,他明白,得跟家里有个交待了,对他来说。

    再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广垣又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维执现在最需要他,但是广垣在面对家里父母时,这坦白,他说不出口,如同不敢戳破维执和他的梦,对家里,他同样做不到。

    在医院他一直在一边见缝插针的处理工作,但是毕竟事发突然,请事假最忌讳突然,没有工作交接的流程,单位下属只能是尽力帮衬,领导对他手里的好几个项目这几天落下的进度已经颇有微词,广垣必须要上班了。

    现今,维执的姑姑虽然知道了维执的事情,可是因为所在的地方有疫情,现在疫情防控形势严峻,出来费劲不说,来了这边还得隔离,远水解不了近渴,可让维执自己在医院广垣还是不放心,思量一下,在没跟维执商量的情况下,给维执雇了一个护工阿姨。

    第二天,维执知道了以后,少见的没有逞强,并没提出异议。

    平静接受了这次自己病得严重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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