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日里,周国各处躁动着。数十个郡的郡农长受到袭击的消息顺着客栈、饭馆慢慢传开来。

    大道上,日夜都有官兵驾着快马踏过。空中的飞鸟也多了起来。

    人人变得匆忙。

    安居一方的村民百姓倒是没受到多大影响,他们处于国家的底端,连消息往往也是最慢知晓。

    深夜,无星无月,御事屋内,书房里间。

    韩宇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第一时间告诉林土土,郡农长遇险一事。

    一阵无言令人沉重的沉默后,林土土转过身,强忍伤痛低声道,“死的……和重伤的有谁?”她问着,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呈亢、陈末。重伤的是昌意。”

    韩宇目光落在林土土身上,轻声开口道。

    这是一个无人预料到的变故。

    沉默良久后,林土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呢喃道,“两死一重伤。”

    她回想起半月前那一幕,那些豪言壮语,从没想过于有些人却是死生不复相见。“老师”,他们这么喊她。三十个人,比她小的的确占了一半。这一半现在死了两个,伤了一个。

    大好年华,在走向光明前程的路上骤然陨落。

    林土土鼻头一酸,喉咙鼻腔处难受的紧,却冷静道,“这事查下来定要连根拔起。”

    自责是眼下最无用的情绪,她要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一刻,她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之前种种,不过史书记载,等到刀子落在她身边人的时候,林土土真切地感受到痛。

    韩宇看着她的背影,心颤了一下,他感觉有些东西变了,他不知道这改变是好是坏。

    “背后,有他国势力作梗。”

    三国中,细作无数,在暗中推波助澜。周国改革至今,有权势的反对派已经铲除的差不多了,根本无法再兴风作浪。但是这次,不仅起了浪,这浪花还不小。十路人马,均在途中受到死士伏击,这需要极其缜密的布局。

    周敬民大病一场,早就闭门不出。而酉固,周始民娶了他的女儿。剩下的反对派夺权剥地,只剩下名头和按新法令减掉一半的俸禄,不足为惧。

    林土土听着韩宇的讲述,突然想起了年初的卖粮一事。

    “徐州?!”

    她蓦然转过头,看向韩宇说道。

    “且徐州与齐国接壤。”

    韩宇指尖轻撑着下巴,半响沉默后,低声道,“是了,徐州卖粮一事,兼之沈革下一步便是要征收商税。”

    林土土拿过茶杯,喝下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桌上的茶水早已冷却,“自古官商纠结就不稀奇。有抓到人吗?”

    韩宇见她眉头不自觉微微皱着,开口道,“冷了便不要喝了。”

    “没抓到活的,不过有尸身便已足够。”

    确实,有尸身便够了。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不留痕迹。只要想查,总是能抓出些什么。

    林土土忽然想到这一点,十路人马,确实不可能不留痕!毕竟这是一群残兵败将。思及此,她拿着茶杯的手兀然抖了一下,啪!的一声,茶杯顷刻碎裂。

    韩宇抬头看着林土土面如土色,嘴里呢喃着不留痕迹。他一下便明白了林土土话里含义,眼神暗了下去,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片道,“你是怀疑周王?”

    他说着,虽然带着疑问的语句,但心中也明白这后面背后可能是周始民设下的局面。他故意对这些在斗争中处于下风的人放松警惕,待他们出手时再一网打尽,故而他便能高枕无忧。毫无疑问,周始民的确是这样的人,因为对自己足够心狠,所以对别人也绝不心慈手软。

    “你不也是周王的人?”

    林土土反问着,没有看向韩宇,只是低头轻声叙说着。

    “你和翁择明,你们都是周王的人。十路人马也是他的人。”

    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周王了。她不喜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是能王,具雄才大略,但却不是一个仁德的人。

    “你要的铁矿买到了,它很贵重。”

    屋外的风不断呼啸。

    林土土听着韩宇的话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讲起铁矿的事,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韩宇寻求答案。

    韩宇定定看向她,目光落在她的目光里,轻声道,“你还有岭南的族民、士兵。”

    啪!

    泪珠顺着林土土的眼睛滑落,她连忙转过头,不愿让韩宇看见她在掉泪。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展示她的脆弱,这不是她的作风。

    小时候,有次她贪玩,爬树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割到了额头,缝了几针。当时林土土只有五岁,很想大声哭出来。可是看着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她,她愣是狠狠憋住了。

    这股狠劲随着长大慢慢消散,但本性难移。

    但是物理上的疼痛带来的眼泪或许可以忍住,精神上的却是不行。

    可是她又凭什么流泪呢?他们是因她的疏忽而死,她怎么好意思在这哭。

    林土土心里想着,眼泪却仍是不受她的控制。

    韩宇见她别过身,肩膀微微颤抖着。她比初见时瘦了许多,以前整个人圆乎乎,只有一双英气的眉眼不那么圆润。现在她整个人十分瘦削,鼻唇却仍是圆乎乎的,像个倔强的小孩。

    哭得鼻头都红了,却别过身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见了。

    他嘴巴微张,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不那么难受。在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手便伸了出去,无声地放在头上。

    轻轻地安抚着,一下又一下顺着林土土的发。

    林土土感受到头上厚实、宽大的手掌,整个人僵了一下。

    地面渐渐湿了一片。

    啪嗒、啪嗒每一下声响,是心碎掉的声音。

    天色渐渐变亮,三更鸡鸣,天晓色蓝。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抚慰它的子民。

    地面上的水慢慢蒸发,消失于无形。

    “喝粥吗?”

    书房里间,一个声音沙哑的女声响起。

    韩宇愣了一下,低着头看向林土土。

    她的一双眼睛微微红肿,因为整夜没睡,整个眼下冒出一个大大的黑眼圈。但是一双眼却反倒更加有神和坚定,好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也是,她可是林土土。

    韩宇想着,没有再多问,“走吧。”

    屋外春阳和煦,但是能感受到温度明显下降了些。

    一走出来,晨风往脸上刮,林土土立马感觉到了冷,她整个人瑟缩成一团,躲在韩宇背后避风。

    昨晚一整晚,她想了很多事,甚至她想过撂挑子不干了。但是她脑海里出现呈亢和陈末的音容,她最终还是决定完成这两个人未成之事。

    做决定之后,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便很明确了。从剩下的学生中再选四个人谨慎、执行力强的人完成呈亢、陈末本要完成的事情,这次,她绝对不会让他们再出事。

    至于昌意,她相信程阳他们会照顾好她的。但是她身子那么单薄……一定会没事的!

    林土土想着想着,突然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应该是昨晚做了一夜着凉了。

    韩宇站在她前面,只穿着一件月白色深衣,但因练武的缘故便不觉得冷。

    “你…还好吧?”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问着。

    林土土揉了揉鼻子,点点头。应该是感冒了,她左边的眼睛一直往下冒泪水,整个鼻子完全塞住了,憋死了。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擦掉左眼留下的生理性泪水。

    韩宇转过身看着她,手伸出一半后又缩了回来,又再伸出去。他在纠结,想安慰林土土却又怕自己僭越了。可是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不断往下落的眼泪,纠结的手就这么放在林土土的肩头上。

    “他们只是比我们先走一步。”

    林土土感受到肩上的手时,有些不解,紧接着韩宇又冒出这句话来。她看着韩宇,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冰冷,有着连她这个粗神经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关切。

    一下子她便反应过来,韩宇应该是以为自己在哭。

    “我没事,只是感冒了,走吧。”

    她说着,把衣服上的领子立了起来,遮挡寒冷刮人的春风。

    院子里,细碎的树叶随着风吹从树上掉落下来。

    掉落下来的瞬间很美,他们获得了自由。

    这是韩宇想传达的意思吧,林土土心里想着,对于不能解决的伤痛,她的选择是搁置,慢慢消化。

    吃过一顿最为寂静的早饭后,林土土叫过周秋和左郎中,跟他们说了昌意受伤的事情,并表示自己希望左郎中可以去医治昌意。

    虽然旅途劳顿,去昌意此刻所在的地方需要十来天。但是左郎中不去的话,林土土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办法安心下来办事。她知道自己会因为担心昌意而悬着一颗心。

    古代的医疗条件太不发达了。昌意受的又是外伤,到时候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发脓腐烂。左郎中是当地神医,她亲眼见过他为士兵处理外伤。

    林土土虽然是个外行人,但至少能看出来他有用火和酒消毒。

    医者仁心,左郎中毫不犹豫便应下了。周秋是昌意好友,又是医徒,最后她也决定跟着左郎中一并前去雁胥州。

    当天早上他们便出发了,临行前,林土土紧紧抱住周秋。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让周秋想起了第一次喝温牛奶的感觉。

    目送他们离开后,林土土开启自己忙到倒头就睡的拼命状态。她就像树般,根越往黑暗处伸长,长得越是壮阔牢固。

    凡是杀不死她的,终会使她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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