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安县, 东望酒楼东家处。
“当家的,这陈家三房的人又过来了……”酒楼老板娘说着,话语有些迟疑, “又拿了一本手稿过来, 给儿子看了, 他说跟上会的一样。”
拿着就两眼放光,嘴里嘟囔着不愧是举人手稿,什么精辟入里的, 她不太懂这些东西,只知道儿子对于陈家这位举人极为推崇。
所以她同陈三家的接触的时候,顺水推舟一问,既然两家都有这么苗头了, 现下举人老爷正好在县内, 不如安排大家见上一面,也好让后来的事有个章程。
“但那妇人不住推辞……”老板娘作为跟着丈夫一起把酒楼打拼起来的人,有点眼力,“当家的, 你确定这陈家三房的人和陈举人关系不错?”
“我怎生觉得他们关系也不好?”还有,“那陈举人真的知道倩倩的事吗?”她满心担忧。
东望酒楼的当家人也迷惑了,“这陈老三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我先前打听过,那陈老三说的是真的, 陈家三房的关系都不错的,兄友弟恭,和几个侄子处得也蛮好的。”
其实最初接上这条线,东望当家的没想过把女儿贴上去, 只是想给儿子搭个关系, 将来能受人指点, 也给自己的酒楼搭点关系,虽然暂时还用不上,但……商人嘛,能攀的关系都想攀一攀,大不了就损失点银子。
他是个豁达人,家里银子多了他已经逐渐把银子的重要性放到最低了。
后来,是陈老三家的妇人突然提起的‘亲事’,说是陈家有意为陈举人寻一妻,不要高门大户,需能襄助陈举人赶考游历的。
这不,家里就动了心思,东望当家人在和陈多田的接触当中发现他说的话应该是有水分的,陈家或许真的想给陈延举人寻妻,但应当不会寻他们家这种的……
不过也无所谓,当家人看得很开,当不成妻,他们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当妾的,他把大把的银票撒给陈多田的时候,也隐晦的提过此事。
而后,得到了银票的陈多田果然带来了许多陈延的手稿,他心中大定,妻子还为着女儿要去当妾以泪洗面了好些时日,都被当家人撅过去了。
这不是傻吗!这么年轻的举人,以后横着竖着都能发展,得了进士,自家女儿以后就是进士的女人!妾又如何,人家是读书人,要面子的,怎么也不会太差。
若是止于举人不能进,用银子也能开出一条官路来,到时候家里就出银子出力,陈延不得高看他们一眼?
“再说了,我听人说这陈举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才子,我们倩倩有这样的机缘,你该珍惜……”
妻子逐渐被他说服。
但事到临头,陈延回来了,当家的东望也开始觉得不对了。
“但见一面怎么这么难……我们也不拉倩倩去,说了保密,不会影响他另找妻子,就让儿子拜访,拿了我们那么多银子,一点表示都没有?”东望沉下脸。
“该不会是他想拿了银子不认人?”
“不可能。”东望摇头,“读书人都是重名声的,他的书都在我们这里!你先把那女人稳住,等我再去乡下那边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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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绝后患,陈延连夜奋笔疾书,制作了一套新的手书。并迅速将此册书送进了吕氏私塾,公开让所有学子誊抄。
并请了一些书生誊了许多抄本,又送给了族学。
而吕氏私塾旁边的一些学子知道了这些书的存在,纷纷上门来问是否可以誊抄,既是为了传播,吕夫子大手一挥,也同意了。
是以,手抄本像雪花一样飘散在川安县,只要是上进的学子,几乎人手一本。
很自然的,极推崇陈延的东望酒楼老板之子王守云,也拿到了这
本‘新书’,并且在对比之后,他发现县内读书人圈子里流传的这本书内容比他拿到的据说是举人的‘亲手抄本’更详实,某些批注更鞭辟入里。
他有些懵了,之前王守云一直以自己独享该书为荣,但现在——
他气恼着拿着书去找自己的爹,本想让自己无所不能的爹给自己一个说法,不曾想,王东望在看见这本‘新书’之后,神色立刻不对了。
再一问儿子近来这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脑子里就咯噔了一下,然后浮出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该不会是被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一点用没有的怂货陈多田骗了吧。
他真的把自家的事儿告诉了这位陈举人?这些手抄本真的是陈举人授意下给的?更有甚……他撒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真的到了陈举人的手中吗?
正当他满脑子惊疑之时,派去乡下打听的下人回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据说陈家已经分家了,那陈多田似乎是被陈家老爷子单独分了出来。”
王东望:……
一种银子打了水漂,以及被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贪婪农家汉子骗了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愤怒过后,他更惊恐。
完了,如果陈举人什么都不知道,那王家所做的着一切,无异于踩着人家的脚乱跳。
他花钱是为了和人攀关系的,不是为了结仇的!可恨的陈老三!他立刻托人给陈延送口信,希望和陈延见一面。
恰好陈延也有此意,于是双方低调地在一个茶肆见了一面。
“陈老爷!”王东望是个能屈能伸的掌柜,见到陈延,立刻摆上笑脸,“久闻不如一见,陈老爷的风姿果然如县里传闻的那样……”
“王掌柜不必客气。”陈延起身,“此番见面无需虚礼,王掌柜,我也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先前陈家食肆卖给你的分成配方、还有一些手稿方面的问题。”
王东望心下明了,行,这位真该拿钱的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陈老三,真的贪!真敢贪!
都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了,王东望也不准备替陈多田遮掩了,他反而想说的更严重一些,营造一种受害的氛围出来。
所以王东望很快一字不落的把这段一个酒楼老板手里捧着钱被身上挂着‘举人’光环的人坑了千两银子的故事讲了出来。
陈延表面淡定,内心已起惊涛骇浪,不停哇塞。
谁能想到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三叔,竟然还敢两头吃,伪装他收银子,随意应承他的妻妾位,随意赠送他的手稿,并且还暗暗因为能把此事抹平。
听到最后,陈延的脸色越来越沉。
王东望小声补充:“我起先也不知道陈老爷您不知此事……我们家中有出格的地方,还望您高抬贵手!让此事过去!”
他一副钱没了就没了,我来主要是为了解释的样子,陈延却不能让事情过去,“何以至此,王掌柜的钱也是你辛苦赚来的血汗,怎能随意弃之?三叔应承了他做不到的事情,便为骗,王掌柜被骗千两,竟如此豁达?”
王东望一听,有点摸不准陈延的意思,“陈老爷您的意思是?”
“有些东西给错了,不该物归原主吗?”陈延道:“物归原主,才能让一切回到原点。”
他一语双关,王东望晓得了。
二人自茶肆门口分开,陈延架着马车去了吕宅,和吕夫子说完话后,他又去了一趟乡下,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该瞒着祖父。
三叔这件事,是真的过线了。
-
正在枯树下逗着大黄狗的老陈头身上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淡然,陈延看见这一幕,有一瞬间的迟疑。
或许……他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祖父?
但没纠结一瞬,老陈头便发现了他。
“康哥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再者,三叔还是会来找祖父、找他的,所以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低垂着眉,睫毛笼在眼眶上,洒下灰色的影子,陈延的表情有些凝重,这让老陈头意识到事情或许有些不妙。
他有了点准备,“是啥事?康哥儿说啊。”
“爷爷,是和……三叔有关的事。”
“他又做什么事去了?”
陈延顿了片刻,然后把陈多田做的事说了出来,边说边拍着老陈头的背,“爷爷您别太生气——”
话还没有说完,老陈头脚下的老黄狗已经一溜烟蹿了出去,搪瓷杯子、木头桌子被敲得巨响,老陈头的目光里简直燃烧着火焰,他愤怒得话都说不清楚。
“老三这是疯了、疯了!”
“他怎么敢?!”
“他完全不把不把你和壮哥儿的前途放在眼里……眼皮子真真浅!”还为成才,便先受贿。
“我都不敢许你的亲事,他就当是在卖大白菜?”
“还在外头说他供你读书?脸比天大,他,他……我,我!”
“爷爷您慢点、慢点!”陈延立刻拉着老陈头坐下,“我已经处理好了,让三叔把钱退还回去,应当没事了。”
“退!全部给我退回去!”
可退回去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老陈头发现这个老幺就像是个老妖,胆子比自己想的更大,很会整一些莫名其妙的幺蛾子。
这次是一个小小的酒楼,孙儿尚能摆平,那下次呢?
他猪油蒙了心,就算分家出去了,也还是陈家这一支的人,还是有威胁的……
谁也不能害了他陈家的荣耀。
谁也不行,他的儿子不行,他自己也不行!
此刻,老陈头的心里横着一把刀。
一把斩断所有妨碍子孙前程、妨碍‘光宗耀祖’四个字的刀。
他一把抓住陈延的手,窄小的眼睛里透着凉,“康哥儿,你和壮哥儿写了信叫老大回来吗?”
“前些日子写的,大伯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爷爷,怎么了?”
“没事。”
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长子的见证而已。
-
这段时间,除了关注三叔退钱的事儿之外,陈延还带着秀秀在族长处登记各支要去江南做生意的人数。
虽然族长一开始对陈延带着秀秀奔走这件事觉得有些奇怪,陈延告诉族长:“江南坊市与县中坊市有所不同……”
“夜逛坊市的除了私塾学子,还有许多大娘、姑娘,所以摆摊者除了男子,也有女子,秀秀先前在江南坊市做生意做得很不错,族长您选人时也不拘于男子,男女夫妻亦可,搭配起来摊子的客人可能会更多些。”
族长能当族长,也是有两把刷子,能听得进的意见的,他听完后略略沉思,“那确实可以挑些妇女过去。”
同时还夸了一波秀秀,“不愧是识字的姑娘,秀秀操持里外都是一把好手!”
秀秀羞赧一笑。
有了陈延的背书,再加上秀秀琢磨出来的方子,江南美食摆摊大计推行得十分顺利,族里的人也经常尝尝做出来东西的味道,对摆摊一事,也十分有信心。
一切都在朝着预设的轨道发展,陈延思忖了一下,这样的话,再过不久,他就得返回江南了,毕竟不能掐着点去参加程瑞的婚礼。
当然,预料之内被追缴清了银子成了一个穷光蛋的三叔,也虽迟但到了。
千两银票,拿到这样巨额的银子,陈多田自然不可能一分没花,儿子细腻洁白
的洒金纸,据说拥有了就能成为高端读书人的墨与砚,妻子身上明晃晃的金饰,还有柔软的绸缎……
他供养着的漂亮二房,价值不菲的胭脂水粉,这些都是抛费。
然现在,王东望要他一分不少全数奉还,否则就要打断他的手,陈多田一开始以为王东望是个样子货,就吓吓人,但在挨了一顿打且差点被赌场的人切了手指之后他立刻怂了。
直接就开始凑钱,好巧不巧,就把分家之后的现银全部抵了出去,家里只剩了一座县城内的庭院,银子是一分也没了,连应付家里的日常开销都做不到了。
穷到极处,无人可求,他又想到了回家。
家,是他最后的根。
没钱没关系,家里不是又在搞什么生意吗?做吃食生意有多赚钱他是知道的!这次他学乖了,这些人去江南弄,他就到县城里弄,两边互不干扰——
他拉着老陈头的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爹!你也不想我去一头撞死吧!我是真的没钱了,你就可怜可怜你的儿子、孙子孙女吧!”
“你让我回来吧,我们两家并一家,我保证那些事我再也不沾了……”
但不管他做什么,老陈头都无动于衷。
不过陈延很快发现,只要三叔回来一次,奶奶就会在家中抹泪。他皱起眉。
……
因为在乡下没有屋子,老陈头也不允许陈多田住家里,所以每天陈多田都是乘牛车从县里去甘田村嚎叫的,是以,陈延很简单便在两边的必经之路拦住了陈多田。
青年立于田埂上,草垛边,长身玉立,陈多田恍惚之间感觉自己同侄子并不是一种人。
他嘴皮子动了动,“康哥儿……”
“三叔。”陈延看向他,内心的波动已经很少了,陈延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很现实、很怕麻烦的人,由于三叔经常为他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对他已经无甚容忍度了,“你今日又要去找爷爷奶奶吗?”
其实不找爹娘,能找到这个侄子也行的……陈多田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这里四下无人,他哭叫着:“康哥儿,我也不想的,但是我真的没有人可以找了。”
“你不知道叔叔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家里什么也没有了,你婶婶要回娘家,说要把虎头和庭哥儿也带走,叔叔的家就要散了,又分家了,家里的配方也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
“我知道。”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让陈多田的哭诉戛然而止,他抬头,呆愣地看着陈延。
陈延:“三叔,看你的样子我实在难以想象,你是如何传我的话,淡然地收了王掌柜千两银子还不肯继续收手的,你看上去实在不像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你,你知道?”陈多田往后退了一步,“康哥儿!王掌柜要钱,是你叫的?!”
陈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三叔,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你到底有没有注意过,每次你一来闹,他们都很难过,周遭邻里也看着,让他们更难过了。”
“三叔,以后若不是上门尽孝,说爷爷奶奶爱听的话,你还是不要来了。”
这是陈延对陈多田的警告,但陈多田听完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陈延的软肋,他一不做二不休,横着脸,半是威胁半是破罐子破摔说道:“康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孝顺人……你要是不想爹娘再伤心,就帮三叔我把这些事给摆平了!”
“叫那王东望把银子拿回来!给庭哥儿找一个私塾,再把你们,你们准备去江南做的那个方子给我!”他想得很好,光要银子还是不行,得有个方子,有个长远的进项。
方子可是个值钱东西!
“就要这些,我就不来找爹娘了……也会和之前一样,你们不在的时候我
可以日日来村里尽孝,不然!”
他张狂的样子已然失去了所有本性,“我天天都来,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也来,我要吵着爹娘,让他们就是安生不了!”
他得意洋洋,像是斗胜了的公鸡。
陈延想,怨不得自己已经对三叔没有亲缘眷顾了。
人死三分,自找的。
他笑了。
“其实有件事我已经觉得很奇怪,三叔。”
“你害怕东望酒楼的东家,他要走了所有钱,你不敢在县里去他酒楼门口、家门口闹一分,但你却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他忽然蹲下身子,凑近陈多田,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读书人不知事的天真轻快,“三叔,你猜东望酒楼的王掌柜为什么那么听我的?”
“你猜猜看,若我要你在这川安混不下去,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县里有个院子,虽说穷愁潦倒,家里揭不开锅,也不妨碍你日夜坐牛车来乡下耽误时间呢?”
在陈延靠近的瞬间,陈多田就怂了,往后一直缩。但陈延拉住了他的领子,“三叔,人不能太贪,太贪了,最后一点机会也就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陈多田面带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就奔向了他的牛车,风一样的逃走了。
晨光熹微,陈延立在马车边,自此,记忆中那个身影已逐渐被现在的他覆盖,过往种种,全部褪色。
……
回家。
秀秀一边烧火一边撇嘴,“不知道三叔今天还回不回来,真是的……奶奶都哭成泪人了,三叔这么大年龄了,怎么还是不懂事?”
陈延替她把屋外的柴火拿进了灶房,漫不经心道:“今天天冷,应该不回来了。”
“啊?天冷?”
秀秀往外看了眼,跟昨天也差不多啊。
但今天,三叔果然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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