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假很紧, 加上凭借探亲文书可行的便利,陈延和家里人最后是坐船回的江南。
夏水如碧波荡漾, 陈延站在甲板之上乡下眺望, 难以想象,这样大的一条船,不需用到任何的大型器械, 只用人力便能完成。
这足以证明, 人类有聪明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用以改变生活。
但许多百姓的生活还是一团糟,他想做的, 就是在这黑暗的丛林里, 在自己安全的情况下, 点亮一束小小的光。
越往南走,天气便越发暖和起来了。
空气湿润,耳畔逐渐有了鸟鸣声, 船边的风也渐渐柔和,这是令人熟悉的家乡的味道, 江南到了!
甫一下船, 在船上晕头转向满脸苍白的李银花和陈多富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总算是回来了!”
“也不知道摊子那边怎么样!”
“还不知道店里怎么样呢。”陈多富笑着拎着从京城采买的小礼品,“有大哥和爹看着,他们也是老把式, 肯定没问题。”
书信不通,归期未定,所以码头这边没有人来迎接,不过这也没什么, 毕竟是故乡啊……生在这里、长在这了, 生意在这里, 人际关系都在这里,是招招手,就能找到一辆牛车代步的家乡嘛。
陈多富和李银花把行脚的工具解决了后,立刻向陈延招手:“康哥儿,还站在河边干什么,快来!”
“你个傻的怎么就坐上车了,没看见康哥儿脚边那么多东西?”李银花立刻敲了一下陈多富的肩膀,不等他下来,陈延已经麻溜拎好了自己的东西,坐上了牛车,“东西不多,我能拎着,爹娘,我们走吧。”
“康哥儿方才在看什么呢?”李银花感觉他刚刚的眼神怪怪的。
陈延摇头,“就看看府城,一晃三年,好像什么也没变。”
“噗嗤。”爹娘都笑了,“书上不是说古城百年屹立不倒吗,你出去才三年,能有什么变化。”
是啊,依旧是诗画江南,这个码头和四五年前一模一样,甚至一晃眼,感觉路上来往的行人穿的都是一样的衣裳,什么景色都没有变,他却近乡情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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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李银花和陈多富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回家,家里没人,两个人随手把东西一放,就准备去店里/摊子看看情况了。
至于陈延:“康哥儿,你刚下船,不如好好在家里休息休息?”
“不了。”陈延摇头,“在船上睡得够久了,沾到地反而想走一走。”
二人一想也是,就拉着陈延一起去了铺子那边。
随着时间的发展,昔年那个街边的小铺子已向外走了一大格,陈延发现这边的门头和秀秀京城那边的门头有些想象,不过材质稍差一些,但这也刚好附和了江南这边的消费群体定位。
‘有钱商贾’。
一进门,浓浓的炸物味儿、糕点味儿扑面而来,自己久不入铺子,店里很多东西的配方已经被秀秀改良过了,因着味道好、加上有口皆碑的‘洁净’以及适中的价格,这里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陈延瞥了一眼,已经看见了在堂内转来转去给人打包点心的大伯娘,她头发拢在一起,全部用一块布巾包裹着,大抵是因为脱手了农活,陈家所有人都变得比之前白了。
他正在此处打量,而陈多富夫妇已经迎上去了,“大嫂!”
“银花,二弟,你们回来了,听说康哥儿中进士了是吗!”她大喜着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副要拉着李银花大话家常的样子。
正常的顾客看见自己即将到手的商品被老板娘放下,老板娘还不理自己,肯定要炸锅了,但这可是江南啊——
顾客:啊?进士!
顾客:啊?再一看这进士的爹娘!
顾客:啊!怎会如此年轻!
周遭的人也瞬间抬起了头,站在爹娘身后的陈延见此情景,立刻觉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回到了江南的爹娘就像是鱼儿回到了水中,生龙活虎,满脸笑大声道:“是哦是哦!中了中了,而且是二甲传胪!”难为从未听过这些称呼的李银花把头衔记得这么清楚。
旁边已经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江南,文风极盛之城,陈家点心铺由于顶饱加开在书院旁边,平日里有许多读书人光顾。
他们都是科举新闻的前线能手,一听这话,立刻迎上来问:“莫非您就是今年江南府新科进士陈延的亲人?这家店是陈家族人开的?”
“陈老爷此番回来了没有?”不止旁近买饼的顾客问,从后厨走出来的大伯也再问,“康哥儿回来了吗?”
陈多富嗯了一声,转头向后指:“来了啊,跟着我们一起——”
他这才发现,陈延好像不见了。
从点心铺‘逃出来’的陈延松了口气,尽管他自忖已经长大,能够应对各种各样的复杂情景,但今日这事还是少碰点。
店里的大爷大妈多,他曾在中举后深受此类长辈‘乱摸’,说是能从他身上摸走一点喜气。
走在路上,陈延漫无目地逛着,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居然到了江南坊市这边,现下是下午,初夏无雨,坊市的规模便很大了。
他吃了一家许久许久之前吃过一次的酸辣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养生了很久,这种重油重辣的东西一入口,陈延竟然被呛到了,好在习惯了一会儿,总算是满头汗地把它吃完了。
嘴唇有些肿大,陈延离开了酸辣粉摊子,有些后悔了。
看来,有些东西,只有年轻的时候能去尝试,嘶,不知道叶问上次陪着秀秀来江南送年里有没有来吃这个,以前,最喜欢吃酸辣粉的就是他了。
思绪乱飞,走了一会儿,陈延发现自己竟然走过了两个陈记小摊,他们的生意都挺不错的,垂头烧烤,所以并没有看见他。
边走,再算了算自己的探亲假,礼部根据各位官员的籍贯、家乡,开不同时间的探亲假条,他就六十天。
准备东西决定出发花了两天,乘船虽快,也用了十天左右。
现下假期也就剩了四十七八天,这里还要预留半个月的时间返程、外加在京城里准备好入职翰林院,这么一减,他便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月内,还要回一次川安县,因为上头在他考取进士之后,批了一笔进士牌坊费,族里要给他立一块进士牌坊,除了必要的事,还有必须要走访的人。
入职之后,便是正式官员了,今后年假的时间也不长,未来若不在翰林院,外放了……车马不便,且调令的时间也难料。他不再是自由之身,也不知道还能回来几次。
所以,来都来了,有些面不见,是会抱憾终身的。
想到这里,陈延还是快点回了家,他准备在家里列一张表,把拜访的人和拜访的时间安排好一下,他得提前下帖子。
是以,陈多富夫妇和大伯一家回来的时候,恰好瞥见陈延在书房内。
大伯当即就大夸特夸,“不愧是进士!我从小就看出来了,康哥儿爱念书,那么小小一个的时候就坐得住!”
陈延马上出来同亲眷问好,“大伯,伯娘,许久不见,你们还和以前一样精神。”
大伯娘听了立刻笑着捂嘴,“康哥儿许久不见,恭喜你中进士了!听你娘说,你过两个月,就要去京城做官了?”
“是,不过只在翰林院,做一个小官。”是一个他都不怎么听过的官位,以前看小说,主角基本都是当了翰林院编修,他这个检讨,目前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那不管,再小也是官,
再说哩,天子脚下,什么官都是香的!
陈多财见大家聊得开心,又道:“爹娘好像还在外头,我跑一趟,去把人给叫回来!康哥儿回来了,他们肯定高兴得很!”
他小跑着去的,没多久,就跑着回来了,后头是两个头发斑白了一片,但健步如飞的老人家,老陈头穿得簇新,手里还拿着陈延以前买的烟枪,老太太穿了个蓝色,沉沉的那种蓝,显得十分体面。
但陈延看二人没有看衣着,而是直直望向了他们的脸。
岁月从不留情,年纪大了,爷爷奶奶脸上的肉都挂不住了。
“康哥儿!”
老陈头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你回来了!”
周围人满是笑意看着他,似乎都在庆贺他的回归,陈延像是泡在一坛温温的蜜水之中,他道:“是啊,我回来了。”
夜里自然是一顿丰富的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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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回家之后,基本享受到了家里的最高待遇,中年辈的人尚能脱手,但老一辈的人简直不想让陈延的目光移开,老陈头听着陈延讲了一遍又一遍他在京城参加会试的故事。
他听不懂,但边听,眼睛散发着光亮,道:“我就知道我的孙儿一定能成!”
“那天我做梦都梦到了哩,你成了个青天大老爷!”
陈延压着老爷子的手背,“会的,以后着不会是梦。”
陪着亲人的时间什么也没做,就过的很快很快,十天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即使再不舍,陈延也要忙起来了,先去拜访了一下本届还没有走动的‘提学’,感谢大人昔年给的手写拜帖。
然后是按照惯例拜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很客气,见了陈延后还送了一些银子当做嘉奖。
这种场景给,且数量不多,陈延没有一条路到黑,死活不受,很知礼的以小辈自居,聊完了这一场。
接下来就是在江南的同伴们,除了吕思然之外,还有程瑞和邱夫子。
但不巧,陈延上门拜访的时候发现邱夫子出游去了。
他不禁感慨,先前老邱还说自己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结果这种路况说走就走,也很任性啊。
此番回江南,大山和二树被他留在京城看家了,本来还想跟邱夫子说一下大山被自己收为己用了……嗯,现在跟管家说应该也是一样的!
管家认识陈延,得知他的来意后很快给了他一封邱平留的信以及和大山签订的契约。
“夫子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大人也没有说,只将约莫是年内。公子此番中举,大人知道了一定很开心,您也不必担忧,老爷常常写信回来,今年年内,他大概会去一次京城,那时便可再见了。”
人不在,陈延也无法,只能回家了。
那么,他在江南的最后两站,便是岳山书院和程瑞家了。
书院陈延放在了前头,作为从书院走出来的举子,陈延拜见了山长和当时几位教过他的夫子,大家都很高兴他能回来,还让他在讲台上说了几节科举艰辛求学路的课。
站在方寸讲台之上,看着下方目光澄澈,年少热情的秀才们,陈延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喜欢当夫子了,这感觉,不赖啊。
从书院出来的隔日,探亲时间已然过半,陈延往程瑞家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这三年,程瑞身边亦天翻地覆,他成亲后,不再只居于程家,和家长闹了龃龉之后,跟他的妻子一起搬进了新的宅子了,虽然这个宅子不如程家先前的华丽、不如它大、不如它美,但在这里,程瑞自己就是当家做主之人,他觉得非常满意。
这次,他就是在自己的宅子里和妻子一起招待的陈延,“二哥,别来无恙啊。”
陈延见到了许久不
见的同窗好友。
他的变化很大。
三年,改变了程瑞的样子,大抵是因为成亲后太幸福,程瑞胖了一些,整个人开始往圆润挂走,虽然还不是很胖,但衣服已经有点箍不住他了。
“二哥,嫂子。”陈延举杯同二人打招呼。
一听这个称呼,程瑞挂起大大的笑,“还是你给面子,之前叶问来看我,都是直接叫三弟的。”
“我哪里是给你面子。”陈延饮了一口酒,“我是给嫂子面子!”
这酒一喝,这话一说,无形之中的距离立刻被打破。
对着程瑞,陈延有很多话可以讲,他问他游历之事,陈延立刻描绘江南之外的山水以及特产,程瑞很能抓重点,听到了某地的特产再听到某地的需求,立刻说:“怎么不互通一下,互市之后,两方缺的东西都能缓解一些。”
陈延就很想听这个,而程瑞不愧是出身江南豪富之家,曾被作为‘家族产业管理者’培养的人,眼光十分独到,切非常贴这个时代。
二人一说,就很入迷。
嫣表妹不得不提醒二人,“菜都凉了!”
“你们还是先吃完再说吧!”
有了感兴趣的话题,扒饭那不就一下两下的事儿,吃饱喝足后,程瑞带着叶问去了书房,程夫人差人把桌子收拾完了之后,立刻去了正厅看女儿。
她没想到,相公的两个同门师兄弟都这么厉害,这么年轻,就是进士了。
上会……上会另一位叶公子到,她刚怀孕,想说请‘探花郎’起个名字,凑凑喜气,被程瑞严词拒绝。
“嫣儿,我们的孩子为何要他人取名?”
她有自己的想法,“那也不是别人啊,是你的好友!”至交好友,当朝探花,能被这样的人起名,她的孩儿……
时间久了,她已经记不得当时程瑞说过什么了,只道:“嫣儿,你以为你掩饰的很好,但是,我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火气也上来了,“只不过是让你好友取一名字,不过举手之劳,我是想沾沾他的气……这又有什么错吗?”
“我是他的爹,我的孩儿我自己会挣出一番前途来!”
也许是成亲久了,有些日子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嫣儿也很痛苦,也想发泄,“前途前途!有什么前途,你以前是秀才,考了几次还是秀才,举人都进不了……家里的生意也不归你管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程这个姓,等将来家里的银子都分不到!真要成旁支了!”
说完,嫣儿其实有些后悔,她的话太重了,可这样在程家被摆布的日子她也受够了。
再后来,就是程瑞带着她搬出来了。
此番,又有一个进士来了,孩子刚好百日不久,她……她想的更多,这位陈延是江南人士,不知道九九能不能认他做个干亲?
他看上去那样好说话——
而且程瑞也仿佛说过,照顾过这位陈公子家里的生意。
有来有往,不过分吧?
但嫣儿最终还是没能干成这件事,因为程瑞刚一看到她抱着孩子出来,就带着她把孩子抱回去了!
夫妻二人有些争执,程瑞自不能再待客,跟陈延说了抱歉后就把他送出门了。
走到程府门口,程瑞其实有些疲惫,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么开心,那么好,他觉得自己和嫣儿永远也不会争……他能理解,她太想给九九自己能给的最好的。可叶问与陈延,他不想以这样的事消耗昔年情谊。女儿的未来,他自己会努力来挣的。
“二哥,也不知道这次一走,什么时候再能相见了。”
“我就在京城,我们可以书信往来,江南是我的根,有空我也会回来的。”
“好啊,你回来了,
一定要来见我。”程瑞朝他作揖。
这还是很久之前在书院里大家会行的同辈礼,陈延也回他一礼,尔后慢慢往城郊走。
他没有再说:
“努力科举,以后我们还能在京城相见,一起同朝为官。”
陈延很清楚的看见了,三弟已经停下了科举的脚步,开始担起他曾不爱的‘生意’了。
他不知道程瑞是为谁改变了主意,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
因为在程瑞的脸上,陈延虽然看见了遗憾,但更多的是自如,这种掌握生活的自如和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这样也很好。
嗯……他的女儿也的确挺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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