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是璧山下一座小城。

    现今天下,狼烟四起,百姓锋镝余生,流亡四地,白骨露野,十不存一。

    这样的世道下,兰溪却是长久的一片安祥,算得上乱世中的桃源。

    兰溪闭塞,人口也没多少,各家各户几乎都认识,到处和和气气,脸红都少有,多大的事,几方人一说和,没有过不去的。可这一日大集,卖饧糖的摊子前围起了大圈的人,争吵声哭闹声从圈子最里头传出来,隐隐还有兵器出鞘声。

    湛君从药铺里出来,抬眼就看见了糖铺子前那一圈子密密麻麻的人,当即着急起来,快步跑过去,扒开人群要进去。

    湛君今日来给抓药,带了鲤儿下山。鲤儿身子弱,娘胎里带的,生下来就开始吃药,他最怕药味,不肯进药铺里去,湛君就叫他在饧糖摊子前看人缠饧糖,她买完药就会去接他。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

    “让一让,劳烦让一让。”湛君嘴里不住喊着,好容易挤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哭的鲤儿。

    他眼睛哭的红肿,此刻怒瞪着,怀里紧紧抱着湛君刚给他买的两个傀儡娃娃。

    湛君心疼的不得了,赶紧上前抱住了他,拍他的背,嘴里头轻声哄,“是怎么了,我们鲤儿怎么哭了,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

    鲤儿想来是受了大委屈,听见湛君的声音,登时哭的更厉害了,脸埋在湛君怀里不肯抬起来。

    “云娘子,鲤儿是被人欺负了!人就在这儿,你放心,今天他们要是不给交代,出不了咱们这地方!”

    人群里有人喊这么一句,引起乌泱泱一群人附和。

    鲤儿哭的没那么厉害了,湛君才分了神去看眼前的人。

    是个小童,看着和鲤儿一般大,只是比起鲤儿来,他健壮的多,穿着打扮也贵气,这会儿逆着光站着,昂着头,一脸倨傲神态,摆足了目中无人的架势。

    湛君隔着幕篱,恍然瞥见他一眼,有些愣神,挑开幕篱一角,看清楚了他的脸,一时间动弹不得。

    这小童身边足围了六七个人,滴水不漏地将他护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向前迈了一步,朝湛君行了个礼。

    开口带笑,“给娘子赔礼,误会一场罢了,我家小公子看中了贵家小公子那两只傀儡娃娃,我等便想着从小公子手里买下,只是小公子不太情愿,便闹了起来,本不是什么大事。”

    有人愤愤不平,“什么误会?我亲眼看着那小崽子把鲤儿推倒在地上,然后就去抢鲤儿怀里的东西,明摆着欺负人,你们一帮人就在一边看着,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孩子,这会子成误会了?云娘子,别听他胡说八道,咱们断没有给外人欺负的道理!”

    听到这般指责,这年长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一副和乐模样,就好像他没有听到一样,或者是听到了,但根本不在意。

    湛君沉默了很久。

    她把额头贴到鲤儿脸上,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鲤儿,他抢你东西?”

    鲤儿搂住她脖颈,轻轻点头。

    湛君把鲤儿抱起来,眼睛低垂,看着那小童,低声道:“怎么抢别人东西?谁教的你这样,没有教养。”

    她声音很低很低,可该听见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那小童立时发起怒来,对左右人喊,“把这女人给我抓起来抽烂她的嘴!”

    那些人都很听他的话,没有丝毫犹豫就要上前。

    “慢着!”刘庆皱着眉喊,向左右各看一眼以示警示。

    他对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有看护之责,不敢令其有丝毫闪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招摇惹事。

    所幸这小主子虽是个难伺候的魔王脾性,但好歹能听得进话。

    刘庆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他哼一声,别过脸,也就不再管了。

    刘庆便又向湛君赔罪,态度算得上诚恳。

    湛君低着头,一句也听不到心里去。

    鲤儿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贴到她耳边,小声地喊姑姑。

    湛君不说话,只默默转了身,抱了鲤儿要走。

    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将鲤儿手中其中一只傀儡娃娃递给那小童。

    那小童生了气,不肯接,也不肯再看那傀儡娃娃一眼。

    湛君的脸隐在幕篱内,神色难辨,只听得她低声说,“拿着吧,是给你的。”

    那小童半点不为所动。

    他堂堂元氏的公子,想要什么得不到,那傀儡娃娃也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方才有了兴趣才想要,这会儿失了兴致,便是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湛君等不来他接,其余人也没有要帮他收下的意思,这些人护卫森严,她又塞不到他手里,于是只好缓缓将那娃娃放到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再睁眼时,湛君落下一颗泪。

    她不愿再停留,抱着鲤儿就挤开人群往再走,快到近乎是跑。

    鲤儿在湛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看着那地上的傀儡离他越来越远,他难过极了,问湛君,“姑姑,给了他,弟弟要怎么办?”

    回竹居的路那么远,湛君一句话也没有讲。

    湛君将药交给英娘,仍旧一言不发,转身回房,闭门不出。

    英娘问鲤儿,“姑姑是怎么了?”

    鲤儿想了想,“今天有碰到一群坏人,姑姑许是被他们气到了。”

    英娘忙问出了什么事,鲤儿一五一十说了。

    英娘听完,沉默一阵儿,回头望一眼紧逼的门扉,叹一口气,领着鲤儿到别处玩儿去了。

    到了晚上,英娘轻声扣门,“湛君,吃些东西吧。”

    里头人没应答。

    英娘又说,“我晓得你难过,可你也难过了一天了,该过去了,收拾收拾出来,别叫咱们为你担忧,你要实在是想,咱们就偷偷去,看一眼,啊?”

    还是没声响。

    湛君这些年身子也是不好,英娘怕她别是一个人在里头出了事,扣门改拍门,手下用上一点力,“吱呀”一声,竹门就开了。

    室内空无一人,月光洒落,寂静生尘。

    湛君有些微醉,坐在后山枯树下望月。

    对于先前做下的事,她并不后悔,只是很难过。

    也只能难过。

    他们该待他很好,只是与她无关。

    思及此,湛君虽心中空荡,却也渐渐不再那么难过。

    月上西天,她饮下最后一杯酒,起身返回竹舍。

    归途中遇到熟人。

    也算不上熟。

    元凌满脸的血,面色冷峻,冷冷与湛君对望。

    湛君看的心惊,他不过五岁,却有这样的眼神。

    湛君忍不住想,他真的半点都不像我。

    刘庆已是强弩之末,见到了人,强撑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也要散掉了。他咳出两口血,朝湛君伸出了手,颤巍巍喊,“这位娘子……”

    湛君走上前去,她避不开,也不能避开。

    刘庆见湛君过来,轻轻往前推了推元凌,粗喘着对他说,“过去,快过去啊……”

    元凌咬着唇,眼里泛起泪花。说到底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面对此等状况,心中还是害怕,这会儿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只剩他一个人了。

    湛君已到了眼前。

    刘庆坚持着朝湛君行了一个大礼,按着元凌的肩将他往前推,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这、这是我们小公子,我们取道此地,是要往严州去的,带小公子找他父亲,我们一路上已极尽小心,但还是被仇家寻到了踪迹……”

    “我等死不足惜,但小公子不能有失,否则愧对主公恩情,请娘子念他不过一稚童,推己及人,生些怜悯之情,送他去严州……”

    “小公子无恙,主公定有重谢……”

    哪怕知道元凌脸上的血绝非出自他身上,湛君仍心痛如刀绞,颤抖着掏出帕子要给他擦。

    元凌还记着湛君今日说他没有教养的话,又叫她瞧见此刻狼狈模样,气愤着将脸转向一边,不肯叫湛君擦。

    他流眼泪,泪水冲掉他脸上干涸的血,淌出两条白色痕迹。

    刘庆很焦急,手上用力猛将他往前推,斥道:“此刻岂是哭泣之时!快随娘子离去,留住性命,才不枉我等以命相搏!快去!”

    他用尽这最后力气,眼神行将涣散,还是望着元凌方位。

    湛君一把将元凌抱住,含泪对刘庆讲,“君且安心,便是豁出我的性命来,也定护他无恙。”

    刘庆得了这许诺,长松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立时断了气。

    元凌挣出湛君怀抱,伏在刘庆尸体上大哭。

    湛君硬扒才将他扒起来,拖着他走,他力气不小,湛君几乎制不住他。

    他哭着大喊,“好歹把他藏起来,怎么就能这样把他扔在这!”

    他哭的实在惨烈,湛君心中不忍,于是帮着他将人拖到了隐秘处,用落叶藤蔓遮挡了。

    借着月光,湛君看见他脚上鞋已经烂了,隐隐透出血色,许他自生下来起,从没受过这样的苦。

    湛君忍着心痛,蹲下去,不叫他看见她的表情,低声讲,“你过来,我背你。”

    湛君等了有一会儿,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有柔软的重物压在了她的背上,真实而又虚幻的触感。

    几乎是同一时刻,湛君的眼泪便不由自主落下来,砸进脚下纷乱的枯叶里。

    湛君对璧山不能再熟悉,选了一条荒僻几无人烟的小道,背着元凌缓慢行走。

    这个夜晚这般安静。

    湛君和元凌说话,“你们是怎么回事?”

    元凌好似已经收整好情绪,湛君问他话他也会答,只是声音很小很轻。

    “他们都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真不应该离开西原。”

    湛君察觉到背上有湿意,想他许是在哭,于是好想回头看他一眼。她侧了身,本是看他,却远远望见竹舍一片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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