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十七岁了。
昨日刚过的生辰。
英娘送了她一身新衣,说了好多吉祥的话。先生什么也没有说,送给她一根簪子,还是旧物,看着有些许年头了,素净的过了头。然后昨天一整天,湛君再没有见过先生。同往年的生辰没什么两样。
湛君生辰这一天,姜掩总是很难过。
湛君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问过他,他不肯说。
湛君是姜掩养大的孩子,她没见过父母,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姜掩,姜掩的回答是,他是她父母的旧友,她父母尽死了,他便接了她养。
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湛君在姜掩手底下长到十七岁,她高挑,美丽,天真,是个一定让人喜欢的女孩子。没有人会不爱她的脸。她读过许多书,甚至算得上博学,她认识这个世界,可这世界未曾认识过她。
十七年来,她没有离开过青云山。
可姜掩会时不时外出。
湛君问他,“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呢?”
姜掩望着她时,目光总是哀愁,不过他这个人一直便是一副悲伤的模样。
他说,“是为了保护你。”
湛君不解,“保护我?我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
姜掩连笑容都带着凄苦的味道,“这世上总是有许多危险,你招架不得,所以你不要离开静谧的桃源。”姜掩谈不上年轻了,他的鬓发已经斑白,脸上有了纹路,岁月堆积着,无声爬过了他的脸。
湛君讲,“我又不痴傻,知道有危险,我会避开。先生,我读了那样多的书,很想到外面看一看,先生同我一起,不好吗?”
姜掩不同意。
青云山很好,可湛君实在待的乏味了。
“天生我一双眼睛,千山万水,我总要去看看。”
这一天湛君决定离开,也就是这一天她遇见了元衍。
元衍是第一次到青云山,但陈贺不是。他算得上姜掩的朋友,湛君见过他多次。
三人在窄细的山道上相逢。
陈贺笑问,“湛君,你到哪里去?”
湛君捏紧了包袱,声调也装得自然,“我四处走走。”
陈贺没想到湛君是要走,听她如此讲,还嘱咐她别跑太远早些回来。
湛君应了,与陈贺致了意,侧身等候他们先行。
她一直低着头,所以并不知道,那跟在陈贺身后的年轻人究竟以各种目光望她。
湛君出了青云山,眼前天地宽阔,她出了山,却好似鸟飞向了山。
她觉着无比的舒心畅意。
湛君在河边打滚,泥水脏污了她的脸,使她的头发板结,她的衣服再看不出原本的眼色,闻起来也不太妙,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她就这一副样子,奔赴她向往的世界。
可她还没有高兴够,就遇到了大难题。
湛君快活了好几天,直到碰见元衍。
彼时她正坐墙边吃馒头,刚蒸好的馒头很烫,她拿不住,手指在馒头上快速翻飞,印出无数个乌黑的指印。
她咬下第一口,被烫的吐舌头,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就在她身边。
她抬了头,看见一个人年轻人正低头看着她,一脸戏谑。
甫看见这年轻人的脸,她愣了愣,忽然想起来,这人她见过的。
元衍“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成这模样了?”
湛君手里还捏着馒头呢,看着人皱起了眉。她觉得这人可能会把她带回青云山去,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便不太友善。
元衍笑意更深,“怎么这么瞧着我?”
湛君咽下嘴里的馒头,问:“你做什么?”
“我?”元衍指了指自己,“我不做什么,我就看看你。”
湛君往后仰了仰头,不太高兴地说,“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所以看你。”
湛君低头自视,觉得甚难入眼,对于他睁眼说瞎话这事很是鄙夷。
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惹得元衍又是一阵大笑。
湛君彻底恼了,高声问:“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元衍一个跨步到了湛君跟前,同她并排坐下了,难为他离这么近还能面不改色。
他说,“其实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要跑。”
湛君出声反驳,“什么叫跑?”
元衍好脾气地改口,“好,你不是跑,你是出来玩,那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去呢?青云山可翻了天了。”
湛君眼珠子转了两圈,“我马上就回去。”
“哦,这样啊!”元衍拖了长腔,“那要我送你回去吗?”
湛君猛地站起来,瞪着眼睛,“你是谁,这么爱管闲事?”
元衍也站起来,挑了挑眉,笑着说,“我是元家的二郎。”
湛君摇着头说,“元家的二郎是谁?我不认识。”
元衍仍旧好脾气,“元家的二郎是我,你这时不认识我,等我送你回了姜先生处,你便识得我是谁了。”
湛君骤然抬头,“你!”
元衍笑起来,一副得意模样,“你不愿意回去?”
湛君只瞧着他不说话。
元衍又说,“我是懂你的,你一点不想回去,青云山枯燥乏味,你肯定待的厌烦了,我正要往都城去,那才是天下繁华之所在,你要是愿意,不如与我同往。”
元衍由陈贺引荐,到青云山去请姜掩出山,想日后助他成就大业,可姜掩拒了他。任他言辞如何恳切,也丝毫不能打动姜掩半分。元衍不肯退却,他足够诚恳,做好了久耗的准备,一定要姜掩跟他去河西。
姜掩此人颇为离奇。天下英杰众多,人们津津乐道的并没有他的名字,他隐没在青山中,不为世人知晓。可他有济世安民之能,数次为陈贺出策,否则如今天下之势,严州何以独安?其□□劳,陈贺亦不敢独揽。
他心中有苍生,但他坚定地不肯下山。
委实有些奇怪。
元衍端坐客位,正思虑该如何打动面前这八风不动之人,然后便见一中年仆妇匆匆而来,面有急色,将手中一封书信交与姜掩。姜掩展信,不过匆匆一撇,便已面色大变。
元衍眉心一动。
湛君说,“我想去,可我不跟你一块去。”
元衍问,“为什么?”
湛君上下打量他,最后撇了下嘴,讲,“你这样的,不像个好人。”
元衍也把自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反问:“我哪里瞧着不像好人?”
湛君背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反正我不跟你去。”她转了身要走,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了肩膀,力气大到她根本反抗不了。
元衍说,“你既然都这样讲了,可见这个好人我是做不成了,那就当个坏人给你瞧瞧。”
湛君还没来得及说话,颈肩一阵剧痛,接着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湛君再醒来时已经在船上了。
耳畔流水潺潺,凉风习习,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也梳的好好的,脸自然也洗了干净。
她刚醒来就在身上一阵摸,想确定自己安然无恙,确定之后,长呼了一口气。
元衍一直看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湛君是听到笑声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儿,盯着眼前人,眉头皱的死紧。
舱内只湛君同元衍两人,元衍朝湛君举杯,“金山白雾,尝尝?”
湛君撑着身子往后退,脖子却往前伸着,倔强着不肯泄露自己的胆怯,可惜声音颤抖,“你……你到底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邀你同游。”
湛君急道,“我又没有答应!”
元衍搁了杯子,手臂撑在几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湛君,浅笑着说:“何须你答应?你看,你不是在这儿嘛。”
湛君审时度势,立刻放软了声调,“我不过顽皮些,只想着离家两日,叫家里人着急,日后好多爱护我些,你这样带了我走,我家里人该多担忧?”
“我已经写信给你家里人了,讲你爱慕繁华,央我带你往京都去,我实难拂命,只好顺了你的意,叫姜先生不要着急。”
湛君一时语塞,脸憋的通红,最后骂道:“你怎可这般颠倒黑白?”
元衍眨眨眼睛,笑着说,“你说的,我是坏人啊。”
湛君不知为何会惹上这等无赖,歇了出去玩的心思,着急要回去,可她掀开手边竹帘,低眼见水光如绫,白鹭击水而过,是生平未见之景。
已不知身处何地了。
她无意识喃喃一句,“我这是在哪里……”
“你睡了一天了,这是原江,我们坐船去都城。”
湛君拽着帘子,回了头,恨恨讲,“我说了我不去!你送我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呢?你出来不就是想玩吗?我带你玩,你不感激,怎还怨怼?你一个人,知道的又少,有我在,你不知道要多省心省力,何必这般抗拒?”
“我怎样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要你管我的事!”
元衍义正言辞,“你讲我不是好人,你骂我,当然干我的事。”
“少装模作样,你必有所图,不妨明讲,好过这般白费口舌。”
元衍突然间正了脸色,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君的胳膊,一用力便将湛君整个人带到了矮几处,两人面目相距不过数寸,四目相对。
湛君只觉心跳的厉害,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产生了这般剧烈的想要逃避对视的欲望。
“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所图的,便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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