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擎从仆人背上下来,颤巍巍坐好了,要张嘴,扯到了伤口,疼得他捂着嘴角哀嚎,快哭了。

    蕊姬惦念他的主子,早已跑了过去,因元衍就在一旁,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来这两位是动了手,蕊姬心里难过,但又不敢说话,怕开罪人,只是跪坐在杜擎一旁,低头抹泪,她一哭,旁人也要跟着一起哭。

    罪魁祸首此刻端坐案前,全然一副不关他事的模样,正举箸大快朵颐,还斟了酒,仰首而尽。

    湛君由元衍看至杜擎,神色颇为复杂。

    杜擎在一片哀泣声朝元衍举杯,“多谢二郎手下留情。”

    元衍看也不看他,只当没听见。

    杜擎嘶着气,自顾说:“我冒犯在先,现下已记着了教训,日后不会再犯,还望二郎宽宥我这回。”说完,为示赔罪之意,一口饮尽杯中绿酒,疼到真的哭了出来。

    湛君瞧他实在可怜,忍不住关切,“你还好吧?”

    她才出声,杜擎便如临大敌,忙去看元衍神色,见元衍没反应,他皱着脸朝湛君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实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湛君更可怜他了。

    “他怎么这么怕他?他瞧着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我只在他将我丢下时怕过,倒还没有怕过这个人。”

    回到马车上,湛君问蕊姬,“你说,他两个为什么打架?”

    蕊姬低着头,声如蚊呐,“二郎对自己的东西,向来霸道些。”

    湛君意识到她口中“自己的东西”是在讲她,愣了一下,而后哂笑一声,发誓再也不跟她讲话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

    元衍似乎避着湛君,每次见到她,转身便走,湛君并不在意,他不想见她,难道她便想见到他了吗?至于杜擎,几乎是见不到的,湛君想他许是在养伤,毕竟伤那样重。队伍沉闷异常,马儿还会嘶鸣,人却都像哑巴,湛君安慰自己,等离了这些人,自然不会再受这些罪了。

    不知行进到第几日,湛君下车用食,转首间似觉异状,侧了头去看,见远处金光耀眼,几乎不可直视,要抬手去挡才不至伤了双目。

    蕊姬也一样见了那金光,见湛君动作,笑道:“那是永安塔的塔刹,有十丈高,尽贴了金箔,天光好时便如此。”

    湛君再看一眼,刺眼到想揉揉眼睛,侧过脸跟蕊姬说话,“永安塔?”

    “是的,因又叫平宁寺塔,都城里那样多的塔,数它最高,加塔刹足有百丈,拔地而起,直插到云里,不知道站在塔顶上能不能听见天上人讲话。”

    湛君惊叹,“这么高?”

    蕊姬笑着点头,“正是因它有这般高,百余里之外就能看见,远来入京的人,只要遥遥看见永安塔,便知道要到上京了……”

    蕊姬正说着话,突然噤了声,弯腰行礼。

    湛君看过去,见多日不见的杜擎正走过去,看他去的方向,好像还是元衍的马车。

    杜擎只是看见元衍,腿句忍不住打颤,连嘴角快好的淤青都隐隐泛起痛来。

    元衍正喝水,见杜擎不远处伫立,手上还攥着什么东西,眼神示意他过去。

    杜擎叹了口气,慢慢挪过去,将手上信件递与元衍,“你的信,西原来的,送到亭阳我家去了。”

    听到“西原”二字,元衍皱起眉,接到手里来,撕开信奉展信来读,愈读眉头愈紧。

    杜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好奇起信中的内容来,若是普通家书,他何以这表情?杜擎心里痒痒。

    元衍已读完了信,却仍保持着展信的姿势。

    杜擎长了记性,倘若是之前,元衍读完信,他也能一并看完了,但他又没完全长了记性,他还是想知道,于是没克制住,问道:“信里说了什么?”问完又后悔,还有些惧怕。

    元衍倒不隐瞒,直截了当和他讲了:“董正扬写信给我家里,告了我一状,我父亲来信骂我,叫我去赔罪。”

    “董正扬?他不是在定州?你怎么惹上他?再者说了,他能写信到你家去叫西原公教训你,你得将他得罪成什么样?”

    元衍便将先前的事简短与杜擎说了。

    杜擎讶道,“他管你这闲事?”说完忍不住去看湛君,很摸不着头脑,“这两人有关系吗?”

    元衍收了信,“他两人若有关系,当初便会讲明。”旋即想起当初董弘言行,桩桩件件欲盖弥彰,元衍双目冷幽,便是有关系又如何,还能让他从他手里将人抢了过去?

    “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叫我将人送至董府。”

    杜擎一时忘了形,“西原公既说了,那便送去好了……”元衍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马闭了嘴,不敢再说了。

    “父亲七月入京为陛下贺寿,要带青桐来。”

    杜擎不以为意,“那不是很正常?”

    元衍有些烦躁,“五月青桐便要十五岁了。”

    杜擎从他这句话里咂摸出点味来,小心翼翼问道:“你什么意思?”

    元衍不自觉看了一眼正与蕊姬说话的湛君,烦躁更甚,“青桐很好,但是……但是……”他几次尝试,都不知道该怎么讲,索性放弃。

    杜擎被他这态度激怒,扬声道:“但是什么?元二,你想干什么!青桐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了个认识几天的女人如此!”

    元衍怒喝:“不是因为她!”

    杜擎气势不及他,渐渐矮了下去。

    元衍丧气道:“不关她们的事。”

    湛君同蕊姬走过来,问:“你们吵架?”

    “没有。”元衍矢口否认。

    湛君明显不信,但元衍不愿说,杜擎偏过脸,也是一副不愿说的模样,湛君也就不再问,只说:“我们什么时候入城?我想去看塔。”

    “塔?”

    “对!”湛君很雀跃,“想去平宁寺。”

    元衍捏了捏眉心,“今日不行,离得还远,要等明日。”

    湛君明显有些失落,“好吧。”又问:“先生几时到?”

    元衍被问的愣怔,他已经许久没收到姜掩的音讯了,明明姜掩才是他此次南下的目的。

    “快了,不会晚太久。”元衍含糊着说。

    湛君倒不怀疑,元衍既没杜擎没吵架,不必她劝和,她也不多留,带着蕊姬走了。

    元衍转过脸看杜擎,“待进了城,叫她住你家去。”

    杜擎吓了一大跳,“这怎么行!”杜擎拒绝得没有半分犹豫,又软了语气示弱,“我进京来就是为了说亲,带个貌美女子到我家去,杜大人要拿棍子抽我的,我长这么张脸,在他那里已经是罪大恶极了,他一早就嫌我丢他的脸,再闹出事,他不会放过我的!你把他带平康里你家去啊,还能住不下?”

    “她现在不能住我家去,不明不白,我总要为她考虑。”

    “对啊,也一并为青桐考虑了。”杜擎刺他。

    元衍这会儿没空和他计较这些,只是如何安置湛君这事确实叫他忧愁,他倒不缺相熟的朋友,只是他未久居上京,所识之人皆不如杜陵情谊深厚,实难叫人安心,住客舍便更不可能了。

    杜擎灵光一闪,“你不如送她去平宁寺,她不是正好想去,沙门清净,里头修行的尽是些士族女子,不必担忧安危,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在,托她照应,你总能安心。”

    元衍很是意动,他确有个姨母在平宁寺,乃是他母亲的族妹,喜爱佛法,早年在平宁寺落发,如今正是她掌管平宁寺,可将人托付给她,确实没有比这更妥当的了。

    思虑间,有几骑飞奔而至,直闯入队伍间,惊了正安歇的马,四处狂奔了起来,一时间混乱不堪。

    杜擎已是大怒,“我倒看看,谁送我这份大礼!”

    话音方落,这几骑已到了他跟前,跳下马便行礼。

    元衍认出来人,“棹伯?”

    “二郎,我等来接你。”元棹笑呵呵道。

    来人既是元府中人,杜擎那口气也只好咽了下去。

    元棹又朝杜擎行礼,“见过三郎。”

    杜擎只能笑着应了。

    元棹又道:“我等心急,一时没停住,惊了三郎家的马,还望三郎不要怪罪。”

    “些许小事,棹伯何须记挂?”

    论起来,元棹算是元衍的族叔,百年之前一祖同宗,深得元衍父元佑的信任,如今在京中侍奉元佑的长子,元衍的兄长元承。

    元衍问:“棹伯,你怎知我在此?”

    “是从左仆射大人处得到消息,得知二郎你今日抵京。”

    尚书左仆射杜逊,正是杜擎之父,是以杜擎稍觉难堪,元府还是从他家里得到的消息,可他家里却不来人迎他。

    元衍看了一眼杜擎,道:“棹伯,我明日才能入城,你来得早了。”

    “今日如何不能入城?只是晚些罢了,二郎既已至家门,岂可不入室而居旁处?”

    “棹伯,马车不比匹马,赶不上宵禁的。”

    “这有何妨?大郎悌友,对二郎自是爱护,我来时,大郎去了太尉府上,太尉言明,今日二郎不至,城门不闭。”

    杜擎在一旁听着,心想怪不得自家不来人,还是不来的好。

    “简直胡闹!”见元棹变了脸色,元衍只能压低了火气,做蠢事的是他兄长,他连重话也没办法讲,只好对杜擎道:“叫他们开拔,我们早些入城。”

    杜擎不敢怠慢,点了头便去寻自家管事。

    湛君这会儿寻过来,刚才那番动乱,委实吓到了她,四周平定下来,她便来寻元衍,若不跟元衍一块,她总觉不安心。

    湛君才到跟前,元棹看见了她,问元衍:“二郎,这便是那女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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