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着磅礴大雨,路遇周用。周用从咸安赶来,为的是接应三位郎君。

    行帐里周用行了礼,“郎君们一路辛苦。”

    元承并不认识周用,元衍元泽倒与他熟些,尤其元衍,所以话是他两个说。

    “子肃,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夫人深忧几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闲。来时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转告郎君们务必速归。”

    元泽说:“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湿滑难行,哪里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动荡,迟则生变,郎君们千金贵体,不可有失,还请郎君们委屈些,弃了辎重驾马前行,不入安州境内,万不能松懈。”

    七夕陛下寿日,杨氏领兵犯禁,当众弑杀储君,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诛杀殆尽,州郡豪强近乎家家缟素,身负血海深仇,于是纷纷招买兵马,出檄讨杨,州郡群集响应,天下已然大乱。安州有兵马十万,树大招风,有心之人虎视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挟的事来。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如今安危为要,辛苦算得上什么?

    只是队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够乘马快行的。

    元衍还未说话,元泽就道:“我们这里有病人,若是改乘马,颠簸不说,再吹了冷风,如何得了?”

    周用以为这不便乘马的乃是头上裹着伤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许娇生惯养,但现今身边有两个幼弟,未必不能劝服,正欲开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锤定音——

    “子肃,你我慢行,此地离安州不过五百里之遥,不会有差池。”

    几人散了之后,元泽寻到周用,对他道:“二兄要我转告子肃,队伍缓行乃是为他之故,子肃勿要错怪大兄。”

    周用闻此,散去心中对元承的不满,好奇起来,问元泽:“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渐小,元泽隔着雨帘,看远处的水雾中的马车,他摇摇头,“子肃莫问。”

    湛君睡不好觉,或者说睡不着,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孟冲那带血的笑颜便会浮现脑中,引起她的恐惧与战栗,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来。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与她分别,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着找她,肯为她抛弃一切。

    明明都说好了的,只要过了那天,第二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们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呢?

    湛君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想要问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极恶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于她。

    “我恨不得没见过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现,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恶罪,她的阿兄从来没忘了她,她此刻却想着不见他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辜负?

    可是她这样痛苦。

    车帷被掀开,光线虽灰暗却也将车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里窝着一个委顿的美人。

    一个美人失去灵魂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起来。

    元衍恐带了湿气进车里,先除了鞋袜在车外,又将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团了扔到车外,只穿着中衣一身干爽地钻进车里。

    湛君视若无睹,或许是真的没有看到。

    元衍仔仔细细将人瞧了,发觉不过短短数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恼悔,谁知道是他两个这么一回事呢?他以为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怀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而她对他另眼相待,这是他没有办法忍受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看着那个人走近,任由了事情发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没了法子。

    元衍看着垂首的湛君,心中满是歉意,歉意之外,却又有些奇妙诡异的快感。

    “她只有我了,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叫她依靠。”

    这样想来,她真是无比可怜。

    元衍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别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说:“那些害了你父亲兄长的人,我一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应属于你的东西也都夺回来还你,谁都抢不走。”

    马车行了十几日,抵达咸安城外。

    元佑无暇,方艾领着两个儿妇并一个女儿相迎。

    分离不足两月,谁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点死别。

    方艾只远远看见车队,立时泣不成声,在场之人莫不泪流。

    元承的夫人张嫽一边抹着泪一边劝慰,“夫君与两位阿弟无恙,阿母不该哭,应笑才是,待夫君与阿弟到了近前,见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将这喜冲淡了。”

    方艾素来不喜自己长子,对这儿妇自然也并不上心,多年前元承议亲,她这母亲是一丝心力也未费。儿妇进了门,她倒也谈不上喜恶,只是不想长子夫妇两人在她跟前晃,两相不打扰是最好。所以当初要她带这儿妇回咸安,她是一点不情愿的,只是耐不过元衍,无可奈何才叫她一并随行。张嫽依礼侍奉舅姑,元佑倒好,他本就是个慈爱人,对这儿妇也是极中意,自然不会为难,方艾却是见了她便不自在,只她在跟前,动辄寻些错处责骂一番,有时无理到连元希容都看不下去,为着她这长嫂与自己母亲吵闹。

    若是平时,张嫽讲这许多话,方艾必然要寻她个不是,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方艾竟也肯给她好脸色,朝她挤出个笑,赞同了她的话,“你说的对,是喜事就该笑才对。”

    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跟前。

    方艾率先扑出去,失态到鬓斜钗堕,一把将面前人抱进怀中,大哭道:“我的儿!”自然,她先抱的是元衍。

    元衍无奈极了,“母亲,这好多的人,我已然是这样大的人了……”

    方艾哭道:“你便是八十岁,只要我还在,我就抱得!”嘴上虽这样说,实际上还是依了他,松开了,举手捧起他的脸,心疼地抚了抚,“看看,都瘦了黑了。”关怀完这至爱的,还有旁的儿子,她又拉住元泽,一样摸了摸脸,说了句:“我看你倒还胖了!”

    元泽大惊失色:“哪有!”转了头问元希容,“我胖了吗?”元希容翻他个白眼,心里骂他少智。

    出人意料的,方艾竟主动和元承说起了话,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声音能听出不甚自在,可也还算柔和。

    元承人生头一回得到母亲的关怀,惊喜到话都说不出,好半天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方艾倒也耐心听完了。

    方艾与元承说完话,张嫽立即上前,握住了元承的手,虽不曾言语,千般万种尽在一双眼里了。

    元希容见大兄长嫂琴瑟和合,便去看郭青桐,见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由得哼笑一声。

    这时候方艾道:“咱们快回家去,沐浴一番,洗掉身上的奔波劳累,去去晦气!”

    府邸前,张嫽与郭青桐先后下车,朝车上伸出手,方艾左右扶着下了车,元承下车,元衍元泽下马,元棹前来禀报,脸上也是一派喜色,“主君业已归府,静待诸郎君。”

    方艾点了点头,由正门入府。她走前头,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问,这话又是非问不可的,于是便转了身去找元衍,正好看见元衍从马车中抱出个绰约袅娜的人来。

    到了自家门前,元衍并不无忌讳,大大方方抱着要将人带入府中。

    二郎抱在怀里的人,仆从们皆低了头不敢看,使女们或偷偷或正大光明将二郎怀中那美人瞧了清楚,心神震颤之时不由得纷纷去看那位沉默不语的少夫人。

    元希容对郭青桐不满已久,一直以来将她视作仇敌,最想撕下来她那张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脸,此刻她愿想成了现实,心怀甚慰,但又忍不住怜悯起她来。她用她怜悯的目光看向她眼中的仇敌,竟发现她在笑。元希容立时皱了眉头。

    她笑什么?她怎么还能笑?

    是了,她除了笑又能做什么呢?

    她要是闹一场,元希容倒还能高看她一眼。

    “忍着吧,我倒要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方艾指着湛君的手直抖,“你带她要干什么?”

    元衍皱着眉道:“母亲怎么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方艾气已喘不匀了,“我告诉你,她今天进不了我家的门!”

    张嫽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去看元承,元承朝她摇了摇头,一样的疑惑。

    这时候元泽开口,低声对方艾讲,“母亲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是不顾二兄的脸面了吗?”

    他话说到重点上,说到底,方艾最看重自己这次子,真叫他丢了面子,懊悔的还是她自己,反正什么都比不得她至爱的儿子,她就是咬着牙也得笑出来,“我是认错了人,以为你抱着的是个别的人呢,一时情急,所以话也说错了,这不碍什么事,你快将人带进来吧,天还余着暑气呢,那么个娇人,可别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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