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拥着新被子坐起来,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卫雪岚早等着她,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发。
外头有野鸟乱鸣,间杂着几声犬吠,窗棂处又昏又暗,只有一点微弱光亮,湛君有点发愣,“现在几时?”
卫雪岚正给她盘髻,闻言轻声道:“许是巳时。”
湛君目露疑色。
“要下雨了,天色暗的很。”卫雪岚束好了发,捧起湛君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儿,觉得满意,调笑道:“好俊俏的郎君。”又抚她娟丽长眉,神色变得哀切:“阿澈你只有这里同你阿兄相似。”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湛君亦红了眼,两个失去至亲的女人紧紧拥在一起,各自流下眼泪。
简单用罢早食,卫雪岚由湛君扶着往市集购置器具。
湛君不想卫雪岚去,怕她操劳,提议列个单子,她自己按照单子逐一购置。
卫雪岚听了笑说:“这是个好法子,但我担心阿澈你会被骗。”
这是卫雪岚随口之言,却正中湛君心事。
湛君并没有生了一张好骗的脸,可她确是一个好骗的人。这实在是件很让人丧气的事,湛君想起一些过往,很久没有讲话。
卫雪岚不知内里,便没瞧出湛君的异状,又各装扮一番,拉着人出了门。
卫雪岚先去给湛君买了衣裳鞋子,很多,男女样式都有,料子都选最好的,对湛君她很不吝啬,于己倒不怎么上心,并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湛君因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浑浑噩噩,外事一无所知,只做卫雪岚身后影子。
卫雪岚觉察她情绪,找话和她说,“咱们得吴家照顾,须得送些谢礼,阿澈你说送些什么好?”
湛君摇摇头,“我不知道。”
“可以好好想一想,送礼最重要就是心意。”
湛君只好认真想了起来。
天愈发黑了,浊云压得极低,北风也刮起来,有刺骨的冷,叫人疑心要下雪。
卫雪岚怕真的下雪,不敢在外久待,将紧要东西差不多买齐,便急匆匆拉着湛君折返。
行至长春坊,天果然落起雪,两人回家时身上皆沾了碎琼。
雪下的细密,不多时天地苍茫一片。积雪盈寸时,元衍自北打马入咸安城,溅起满地残鳞败甲。
杜擎上一次造访咸安元府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元衍也只八岁。
十年弹指一挥间,这地方倒是真没怎么变。
抚今追昔罢,杜擎喝下一口姜汤,浑身都暖起来,抬了头去看对面坐着的好友,不由得会心一笑。
元衍端坐着,瞧着漫不经心,细数起来则尽是不耐烦。
杜擎想,这还是给他母亲面子。
当时飘雪,看那表情活脱是想杀人。
其实他才杀完人不久。而且是很多人。
元衍杀人时是何模样杜擎没有见过,对他来说那是陌生样子,不过眼前的倒是他熟悉的。
杜擎曾听人讲,子女皆是果报,佳儿续缘,顽儿取债,思及不禁感慨——
不知眼前这雍容的贵妇人前生到底欠下多少债,何时能偿尽?
慨叹之余,又慢条斯理喝起姜汤来。
“三郎?三郎?”
突听得呼唤,杜擎连忙起身,堂中站定,礼道:“杜擎在,夫人但请吩咐。”
“三郎怎生分了?讲这样话。”方艾笑说。
杜擎亦带笑,“不过是敬重夫人之故。”
方艾眼角笑出细纹,对元衍道:“凤凰你瞧,三郎还是诙谐样子,没怎么变。”
元衍抿着唇不说话。
方艾情知他因何如此,心中不大爽快,遂也板起了脸。
杜擎已看够了热闹,于是当起中间人调停,“夫人,这一路奔波,二郎身上还有伤,先叫他去歇息吧。”
“呀!”方艾猛地站起,急急奔向元衍,先是气:“你有伤怎地不讲?”又到了元衍近前又放软了声调,“伤在哪里?快叫阿母瞧瞧!”
元衍先淡淡地看了一眼杜擎。杜擎佯作诧异,掩住唇朝元衍歉意地笑,只是并不十分真心。
方艾还扒着元衍找伤,元衍后退一步避开,“不过是叫箭矢擦了一下,哪里算伤,阿母不必担忧。”
要是箭矢偏了一些?方艾不敢想,两眼上翻,几乎昏厥过去。侍女忙上前扶住,口中不住呼唤。
元衍淡声吩咐几句,抽身而去。杜擎自然是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好久也没人说话。
这一月来,杜擎早已习惯走在元衍身后,也许今日闲些,思绪便飞得远,也并没有很远,只不过半年前。
不过半年而已,元衍的变化惊人,昔时的少年人如今已然是个全然的男人了。
杜擎又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是更遥远的从前了。
杜擎与元衍并非生下来就认识。杜擎的家在亭阳,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几乎没有记忆的时光,后来他父亲右迁至安州,他也就一并到了咸安。那一年他五岁,在元府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元衍。
元衍小时候很好看,是很纯粹那种的好看,玉雪可爱,嘴唇却很红,看着文静,不爱理人,很像个小女娘。杜擎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在咸安认识的朋友却跟他讲,
“三郎,那个元二,最喜戏弄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跟他玩。”
杜擎很诧异,也很不信。
于是那个朋友气呼呼地跟他讲,“你等着瞧。”
然后过午就听说郡公家二郎君把人弄进了水缸,差点将人溺死。
杜擎信了那朋友的话,然后很快成了元衍的朋友,因为杜擎也不是个乖小孩。两人兴趣相投,于是狼狈为奸。
两人做朋友有十四年,杜擎自诩普天之下最了解元二为人,至今他也是这么想,不过往后却不敢定论。但他还是愿意帮他。
只是不免要叹气。
元衍回首,目意相询。
说到底杜擎不是个好人,故作忧虑模样,举目望叶上积雪,怅而叹曰:“此大雪时节,公主殿下流寓在外,不知有无寒衣,又可食得饱餐饭?”说罢转看元衍,情真意切:“二郎,思此我心甚痛。”
元衍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直接气笑了,“你心痛?”
“自是如此,只怕二郎此刻与我一样心境。”
“那还是不一样的。”元衍笑道:“她此刻想必不大好,我看你也不似作伪,这样吧,这几日你也只着单衣吃冷食,好好感同身受一番,才至不辜负你今日这番心。”说罢便喊人来。
杜擎心头一振,“……你想干什么?”
转眼家人已至近前,元衍指着杜擎,“把他皮裘外裳给我扒了,只留中衣,找个地方看管起来,碳火枕衾一律不许给,饭食也等放冷了再送!”
家人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元衍的命令是无人敢违背的,于是二话没有就去请杜擎,言语倒还客气。
杜擎没理会家人,只是震惊地看向元衍,嘴都合不上,“……你是跟我玩笑的吧?不至于吧!”
元衍先是冷笑,“玩笑?我跟你玩笑?”随即怒斥家人:“还不给我拖走!”
被拖走时杜擎大喊:“别这样!真会死人的!”
元衍不做理会,甚至看也不看他。
因杜擎挣扎太过,那几名家人便劝他,“三郎且宽心,只要三郎不为难我等,我等必不敢怠慢三郎。”
杜擎心想也是,于是放下心,任由家人拖他去。
家人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与杜擎有旧,忍不住叹道:“三郎你也是,好端端的,惹二郎做什么?”
杜擎又何尝不悔至如烧,悔完了还喟叹:“这分量,青桐哪里比得了呢?”只声音轻轻的。
家人没听清楚,“三郎讲什么?”
“没什么,我说元二心好狠。”
“二郎!”
元衍抬眼,看见了渔歌。
他是真的有被点着火,此刻仍有余怒,目色甚为不善,渔歌承受不得,跪地上发抖,不敢抬头,讨饶的话更是不敢讲。
元衍叫她起来,“不是你的错。”他自己色令智昏,怪得了谁?
渔歌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渔歌有负二郎,万死难辞其咎,之所以苟活至今日,皆是为少夫人流落未归,有些话还要亲自讲与二郎,待得少夫人回返,渔歌必当以死谢罪。”
几句话说得元衍皱眉,“你有什么话讲?”
“少夫人曾见过郭娘子!两人讲过几句私密话,少夫人天说是给卫娘子送东西,抬了箱笼去,然后便在卫娘子房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天郭娘子恰好差阿琪往朔北送寒衣,半路上却遭了流民哄抢,只好回返。二郎,郭娘子必然知道内情!”
郭青桐才要出门,远远看见了风雪中迤逦而来的元衍,像极了画中境状,不由为之一窒。
芳卉亦瞧见了元衍,喜笑颜开对郭青桐道:“娘子快看!是二郎!”
明明是这样冷的天,她两颊却火一般的热。
元衍缓缓走来,明明只这样短一截路,她好似等了一千年。
一千年是多久?郭青桐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足够煎熬她至落泪。
那个人已经走了,只要上苍肯可怜她一点,二郎,凤凰,她的丈夫,便绝不会再见到她,管她是是在哪里活着还是转死沟渠,都再与他们无关。
她无比期冀地等待着她的丈夫。
元衍到了跟前,芳卉行礼喊了一声二郎,而后便喜孜孜看向她家娘子。
元衍也看着郭青桐,眉目温和,可开口的话却是:
“青桐,她还活着吧?”
话音倒也温柔。
郭青桐的脸却霎时变作了飞雪颜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