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荔登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似乎自打认识应策以来,她便总会遇到诸如此类的尴尬场景。
他是芝兰玉树的端方君子,自然不是有心碰到她的,只能说巧合太多……
见他尚未意识到发生了甚么,颜荔连忙挺直脊背,“我们快进去罢,想必玛姬公主等候多时了。”
之后便如一阵风般从应策身前飘过。
应策怔了怔:难道是自己方才靠她太近,荔儿心生不悦了?
“子安?”
少女疑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应策回过神来,抬脚走了过去。
天气虽有些闷热,但来相国寺的拜佛烧香的人依然很多。
待两人跟着仆从来到寺后的厢房别院时,玛姬已然拜佛烧香完毕,正坐在厢房中饮茶。
见两人来了,她笑盈盈道:“听闻大周朝的相国寺恢宏壮阔,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玛姬念着前几日舍弟得罪了二位,特邀请二位前来游玩,还请二位勿怪。”
应策拱手道:“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虽与皇子一母同胞,但品行高洁,自然也不必为皇子的过错担责。”
他顿了顿:“皇子如何待我,子安都无所谓,只是那日他轻薄的是子安之妻,那便不可饶恕了。”
玛姬面色微变,笑意淡了几分:“应大人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听说二位只是有婚约在身,尚未成亲,不知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
“哦?不知婚期定在了何时?若是可能,玛姬也想去讨一杯喜酒喝。”
颜荔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应策,不知他会如何扯谎。
应策却淡淡笑道:“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六,届时殿下若仍在京城,子安设席以待。”
“好,一言为定。”
两人相谈甚欢,颜荔整个人却如坠五里雾中——
她怎么不知在九月初六便要与应策成亲?
假的吧假的吧!
可当两人从玛姬公主的厢房走出后,颜荔发觉应策看她的目光极为真挚时,她心口一颤,极小声道:
“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应策盯着她,微微挑眉:“荔儿觉得,我是那种满口谎言的人么?”
颜荔:“……”
她咬了咬唇:“其实这种时候,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话也没甚么的……”
或者直接搪塞过去便是了,为何要这么说?
若此事传扬出去,待到了九月初六那天,她岂不是得真的与应策成亲?
应策道:“我不喜欢扯谎,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颜荔抬起眼看他,杏眼圆睁:“这么说,你是在逼婚?”
“荔儿别忘了,你我之间本来便有婚约,当今圣上可以作证。”
他忽地俯身靠近,压低声音:“若是你我迟迟没有成亲,被圣上知道了,难免不会起疑心。到了那日,你我项上的两颗人头,可能就不那么牢固了。”
颜荔小脸发白:“啊……后果竟会如此严重?”
都闹到要砍头的地步了!
相较之下,似乎与他成亲……便成了一件极为简单容易的事。
她想了想,柳眉蹙成一团,很没底气地问:“子安,若我与你成了亲,你我之间的半年之约还算不算数?我甚么时候可以走?”
应策眸光微黯,面上却笑道:“当然算数,若你想走,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少女登时松了口气,明艳小脸上复露出灿烂笑容,“子安你真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可应策委实有些高兴不起来,他如此步步为营,一步步地靠近她,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在天子面前撒谎,妄图以婚约留住她。
却不曾想,她的人他留不住,她的心似乎也距他万分遥远。
午夜梦回中对他媚眼如丝的窈窕少女,似乎只是他可耻不堪的一个幻象罢了。
“嗯,对我,荔儿自然可以放一万个心。”
他掩去他的野心与妄念,继续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斯文温和的少年郎。
身着海青的小沙弥引着两人来到了隔壁厢房歇息,“天气炎热,小僧为两位施主备下了清凉苦茶,请二位慢慢享用。”
应策与颜荔谢过,见小师父走了,两人方对视一眼,不禁都面色微红。
只有一间房。
“咳咳,看来这小师父也知晓咱们的关系。”
应策薄唇微勾:“嗯。”
颜荔:“……”
就只嗯一声么?难道不应多解释两句么?
“不如进去喝杯凉茶消消暑气?”
“好啊。”
颜荔也不再扭捏,昨日他还向自己告白呢,若再动不动就红脸,以后的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至少在她攒够银子之前,她不能与应策闹得太僵太尴尬,要不然吃苦的便是她了。
两人大开房门,相对而坐,喝了半盏凉茶后,忽见窗子外狂风骤起,翠绿的树梢在风中乱舞,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淅淅沥沥下起大雨来。
“怪不得方才如此闷热,原是有场雨等在这里。”
雨打芭蕉,细密的水点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升腾起如雾一般的白烟。
颜荔托腮凝望着雨幕,蓦地想起甚么事来,眼圈微红,杏眸染上水气。
她侧过脸看向斯文沉静的青年,轻声问:“子安喜欢下雨天么?”
应策看着她微红的眼眸,怔了怔:“以前喜欢的,后来便不再喜欢了。”
“为甚么?”
应策抿了抿唇,脑海中闪过前世他立在雨幕中,亲眼看着颜家人将颜荔草草下葬的境况。
虽擎着雨伞,但他浑身冰冷,整个人似乎都跟着那一抔黄土深埋于漆黑无边的地下。
那么黑那么冷,她那么瘦小单薄,该有多么凄惶无助。
那日后他大病一场,病愈后极为消瘦,父亲为此还担忧了一场,见他好了,他便也继续流连花丛。
仿佛前不久刚进门便寻了短见的小妾对他毫无影响。
应策却从此不爱下雨天。
每到夏日雨水连绵时,他便门窗紧闭,点一盏孤灯,枯坐许久,雨过天晴后,他书房中的暗格里便多了一副美人图。
重生之后,应策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有朝一日,若是荔儿不经意间发现他这个秘密,会作何感想呢?
诧异欣喜,抑或是惊疑嫌恶?
心口隐隐发疼,应策回过神来,直视着她乌黑的瞳孔:“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荔儿嫁给了我父亲做妾,却在刚进门那晚便寻了短见。”
颜荔杏眸圆睁,心跳倏地静止:“甚么?!”
她强忍住诧异,舔了舔唇:“……这与下雨天有甚么关系。”
“当晚,她便被她爹娘接走。翌日大雨,她便被草草下葬。”应策眸光幽邃,语气黯然,“我亲眼目睹,永世难忘。”
心口怦怦狂跳,颜荔吞咽了口口水,勉强笑道:“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子安又何必当真?”
但她的脸色却忍不住微微发白——甚么梦竟会与现实别无二致?
她蓦地想到一种可能:莫非,应策也是重生来的?
所以他才说他很久以前便认识她了,所以他才貌若不经意,实则步步为营地接近她?
颜荔白着小脸看向他,见他黑眸微微泛着水光,满是爱怜地凝视着她,似是有读心术一般:
“荔儿,若我说,我是为了你而重生一世,你会信我么?”
颜荔:“……”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脸颊,轻微的痛感传来,这并非做梦!
“荔儿?”
颜荔朱唇微启,盯着他英俊的脸,半晌才道:“如果我说,我也是呢?”
窗外雨声潺潺,雨珠儿落在芭蕉叶上,沿着叶脉徐徐滚落。
应策愣了愣:“荔儿的意思是,你也是重生来的?”
颜荔点了点头:“我也不知怎么,明明上一瞬还在你们府上自……咳咳,下一瞬,一睁眼便回到了我家中,而且还是三年前的时候……”
她顿了顿,满眼迷茫:“子安是何时重生的?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这件事在她心中憋了好久了,一来无人可以倾诉,二来此事未免过于吊诡,若是说出去,旁人大抵也只会将她视作疯子,在胡言乱语罢了。
应策面色微红:“我也不知为何,只知上一世我中毒而亡,一睁眼便看到了你。”
颜荔:“嗯?你在哪里看到我?”
“破庙里,你正在……”
“停……”
颜荔连忙红着脸打断:“我知道了,你我重生的时机并不相同,看来这并无甚么规律可循。”
应策盯着她:“荔儿以为,上天给你我这个机会重生,是为了甚么?”
颜荔想了想:“或许是看我上一世过得太过凄惨,所以给我个机会补偿?”
应策薄唇微翘:“我也认为如此,所以上天也让我重生了。”
颜荔面露迟疑:“这两者……有甚么关系么?”
“我愿意做你的垫脚石。”他神色真挚,瞳孔黑亮,“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努力协助你实现。”
颜荔怔住:“你不必如此的……”
她现在知道了,他之所以对她这么好,定然有前世的关系,但她不一定能给予他同等的回应。
“我不值得。”
在她的规划中,有姐姐有铺子有江南水乡,有许多许多金银财宝,却唯独没有一个男子。
哪怕这个男子如应策一般完美。
岂料应策却淡淡笑道:“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荔儿真的愿意有便宜不占?”他俯身靠近,低声引诱,“青荷街的铺子生意不错,我已看好了另一处门面,只要荔儿点头,便可再开一家分店。”
“如此一来,攒够你想要的银子便指日可待了。”
颜荔:“……”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啊!
应策唇角微弯,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的脸颊,柔声道:
“荔儿不必有甚么负担,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我心甘情愿,即便有朝一日你翅膀硬了离开我,我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颜荔心口一颤,怎么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这是说的甚么话呀……怎么好像她是飞黄腾达后,转头便抛弃糟糠之妻的薄幸之人呢……
咦?应策是糟糠之妻?
腾地红了脸,颜荔佯作淡定,起身来到窗边透气。
雨似乎小了些,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泥土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正微微出神,忽听得外面有一阵喧闹声,颜荔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待听清原委后,她转身看向应策。
“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
“嗯?”
“雨水太大,冲毁了下山的山道,我们今日走不了了。”
应策气定神闲:“那便在山上过一夜便是。”
颜荔为难地看了眼窄小的竹床,她一个人睡着都不够宽敞,又如何与应策同榻而眠……
“我打地铺。”
见他如此自觉,颜荔又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两人更亲密的事都做了,现在又计较这些,他会不会觉得她惺惺作态娇柔做作……
“荔儿别多想。”应策凝望着她,“你在我心中最为矜贵。”
心口轻颤一下,颜荔垂下头,低低应了声。
“我知道了。”
她还以为,他或多或少会因为当日的事轻看她……
没想到,原来他,这么珍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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