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工作室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江槐絮是去领咖啡外卖时注意到的,接待室里,小宁一如既往地拿着一本摄影册子讲拍摄类型,桌面还摆放着一本手续流程。
她目光微转,透过玻璃窗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旁边还有一个人,但她没看清楚。
那人这会儿也瞧见她了,隔窗朝她点了点头。
江槐絮颔首,拎着咖啡往里走,照例放在吧台边,招呼大家想喝哪份自己拿。
一一接下他们的道谢,江槐絮侧目一看,小宁也走了过来,她似乎有些为难地说:“姐,里面的客人说让你过去一下。”
江槐絮倒不觉得有什么,从纸袋里拎出一杯温热的咖啡递给小宁,“那我去看看。”
走进接待室,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江槐絮抬眸,首先看见的并不是最初注意到的梁惜月,而是她身边的女人。
女人大约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但皮肤状态良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眉眼很精致,散发出矜贵的气质,只不过这更像是后天形成的。
与此同时,苏婧珊也在打量她。
天气回暖,江槐絮今天穿了一身油画风的衬衫,外面一件牛仔外套,笔直的双腿藏进烟灰色的阔腿裤,一个简单的丸子头,看起来休闲又显年轻。
恍然间,苏婧珊便仿佛回到了那个春天。
那时,少女一如眼前的明媚,一双清眸凝视她,像是透过表象直击到她心底不堪的想法。
江槐絮也似乎记起了她,很快打招呼:“阿姨好。”
秉承着对待客户的敬意,江槐絮坐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摊开了册子,“阿姨来是想拍什么类型的照片呢?”
梁惜月看了看,把单子册递给她看:“拍那种母女的合照,类型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江槐絮接过一看,果然已经署名并且将需求都选好了。
“如果没有记错,你应该就是江小姐吧?”苏婧珊弯唇笑了笑。江槐絮忽然间发现,谢淮则跟她的眼睛挺像的,但眉却一点都不相似,估计和他爸爸更像。
江槐絮点头:“嗯,以前和阿姨见过。”
“听说你和淮则在交往?”苏婧珊依旧含笑,目光直视她的面容,“倒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然是和你在一起。”
江槐絮的假笑略微僵硬下来,她的直觉告诉她,谢淮则不像是会主动和家人提及此事的人,而且他和现在的家庭关系似乎不太好,不知道和苏婧珊的母子关系是不是也不太和谐。
因此,她没搭话茬,只是似有若无地朝梁惜月望了一眼,后者神情一顿,眼神有些躲闪。
苏婧珊也不因她拒绝回答而恼怒,笑容变淡了些,声音显得有点飘渺,“倒不是不准许,只是我没想过,他会为你做到这份上。”
“?”
江槐絮有些不解,“阿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跟你说?”苏婧珊秀气的眉梢挑起,脸上笑容止住,目光多了一丝意外,“他想把户口迁出去。”
话音一落,江槐絮便明白过来,估计不只是迁户口这么简单。
苏婧珊面容有几分憔悴,“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和他说说,家里也挺好的。以前他爸总是不在家,他经常一个人住,后来到了江家,虽然我知道你们对他好,但总归不是自己家,好不容易我找回他,也不希望因为一些不愉快而让关系破灭。”
“可这是他的想法不是吗?”江槐絮没有站在他们的方向思考,她觉得有点荒谬,“您是怎么认为我可以左右他的决定?”
室内一时安静,她看着眼前的女人,指针滴答轻转,时间像是回到那年春季。
江槐絮第一次遇见苏婧珊,并不是在江家里面,而是在小区外,她看见谢淮则晚自习下课,在小区门口被一个陌生女人拦住,眼里分明有些抗拒她的接近却不知道碍于什么,始终没有抵触。
他们的声音不大,她听得不太亲切,隐约听见几个字从女人口中说出来,她激动到有点失态,声音有点大:“跟我回家。”
谢淮则神情恹恹,没有表态。
女人又道:“难道你爸说的你都忘了吗?”
江槐絮当时没敢多听,也没敢唐突出现,只等那女人走了之后,才探出脑袋,谢淮则神色微怔,然后漠然走进小区。
第二次遇见苏婧珊,是在江家客厅,她和老江、夏蓉交谈正欢,老江见江槐絮从二楼走下来,顺带介绍:“槐絮,这是苏阿姨。”
江槐絮照着喊了声,看了眼苏婧珊的面容,把人物对应上,又看了看坐在她身边,正百无聊赖听大人讲话的谢淮则。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期间,老江和夏蓉把她拉走,留时间让他们母子之间相处。
江槐絮想下楼拿杯冰饮,瞥见苏婧珊往洗手间走,打了个照面,便想走过去,冷不防被她叫住。
“孩子,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我家淮则。”
江槐絮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挠了挠头,“阿姨你不用谢,这也不能说是照顾吧?”
苏婧珊认真地说:“我想把他带到身边照顾,你知道的,我和他爸分开了几年,在他成长的路上,终究是缺席了那段时间,但我想以后能亲眼看着他长大。”
谢淮则爸妈是在他初中时离的婚,这个她知道。江槐絮没有问苏婧珊为什么起初谢叔叔去世时,她没有第一时间抚养谢淮则,而是过了两年,才来提及此事。
她目光熠熠,望着苏婧珊,语气很真切:“阿姨,您真的很想看着他长大吗?”
在他即将成年的时候,才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迟了?
但她不太理解他们家的关系,只觉得那时的苏婧珊,脸上闪过一瞬错愕,而后写满了认真,眼眶微湿,似乎极爱这个儿子。
于是她便以为苏婧珊也有自己不能宣之于口的苦衷,只不过受到不知名因素的影响,导致她未能在第一时间陪在谢淮则身边。
后来,一次节日,江槐絮随夏蓉去拜访亲戚,谢淮则没有一起。逢年过节需要拜访亲戚时,谢淮则总会拒绝同行,说自己留在家里就好了。
起初江槐絮觉得没什么,直到那时候,她才清晰地意识到,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跟着一起去,会不会是因为不是他的亲戚,没有这个必要,又会不会偶尔,他也会想念自己的家人,也渴望逢年过节有亲人陪伴在侧?
这些她都没有了解过。
以至于后来提到他妈妈时,江槐絮很认真地问谢淮则:“你有没有考虑过跟你妈妈一起生活?”
谢淮则有点惊讶,坦诚地说:“以前希望过,后来没想过。”
江槐絮一派若有所思。
“怎么,姐姐希望我和她一起生活?”谢淮则弯下腰,视线去寻她的眼睛。
“当然啊。”江槐絮想了想,确定道:“和亲人一起总会开心点吧。”
少年顿了顿,神色淡然地道:“那我考虑一下。”
考虑过后的结果便是他彻底离开了江家。
-
苏婧珊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隐隐有一种猜测浮上心头,她此时对江槐絮也没了最初的客气。
但回想起以前的事,江槐絮忽然意识过来,苏婧珊说的话,估计是误以为谢淮则是受了自己的影响,才想迁户口,甚至和这个家断开关联。
“江小姐这话说的还挺有意思。”苏婧珊皱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槐絮打断。
“阿姨,这是您的家事,按理说我不应该多言,但我觉得您应该多细想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情,我想你们只是缺少交流。”
“另外,不好意思,这次让您失望了,我站谢淮则这边。”
梁惜月嘴角抽了抽,气急道:“江槐絮,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江槐絮挑眉笑了笑,她也没说什么,而梁惜月却断定她说话过分,这不是自己心虚么。
她抽回本子,回以体面一笑:“如果你们还想拍一组‘母女情深’的合照,可以再联系我们这边,随时恭候。”
交谈不欢而散,送客之后,江槐絮回到工作室内,小宁走过来,迟疑地问:“姐,这两人的单子……”
“没事儿,大概不用了。”江槐絮不以为意地回话。
……
当天,江槐絮去接谢淮则下班,两人一起回了她的住处。
吃完饭的时候,江槐絮照旧躺在沙发上,等他过来了,她便坐起身,想了想,还是打算把实情告诉他,“你要迁户口?”
谢淮则早就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听到这个问题,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懒懒看了她一眼才说:“嗯。”
江槐絮视线落在杯子装着的开水上,“我今天看见你妈妈了,应该是你妹带她过来的。”
谢淮则一怔,然后提醒道:“她不是我妹。”
江槐絮回过神来,侧头看他,脸上有几分诧异,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和她没关系。”谢淮则的话像是在强调。
江槐絮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又生硬地把话题转移回来,犹疑地说:“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
谢淮则握住她的手,用不太正经的语调回:“少了姐姐的照顾,确实不太开心。”
江槐絮知道他不想让她担心,但她也不想开玩笑,冷着脸看他:“说人话。”
看到她这般正经的模样,谢淮则也收敛了点,指腹摩挲她的小指,“真想听?”
“我觉得我们应该多点坦诚。”江槐絮重重点头。
对谢淮则来说,那段岁月距离现在已经有点远了。他最初也并非是抗拒他母亲,只是时隔多年,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
苏婧珊表示,可以多给他一些时间考虑,期间也会经常来找他,让他熟悉熟悉妈妈的存在。
他那时候已经正视了自己的情感,因为江槐絮的话,他考虑了没多久,便决定跟苏婧珊生活,毕竟一直待在江家,总归不太好。
再来,他想起江槐絮当时的那段恋情,忽然就觉得他也没有什么留下的意义了。
苏婧珊当时一个人住,租的房子很小,环境也不太好,一个人住有余,多了个人搬进去反而显得更窄小。谢淮则住在被她改过的杂物房里,几乎等同于他在江家住的房间的一半,没有空余的桌椅,写作业时,只能把折叠桌子抬在床上。
他对这个环境没有丝毫不满,也知道苏婧珊过得并不太好,加上他之后,生活更是拮据。
苏婧珊也不刻意瞒着他,时常说着一些琐事,例如饭桌桌腿又坏了,衣架太旧了,窗户都被北风吹破了,这个房子太潮湿了……
谢淮则想和苏婧珊好好相处,于是往往都会出声安慰。
听了之后,苏婧珊眼睛一亮,犹豫片刻,终究问出口:“淮则,你爸这个月的抚恤金是不是快发下来了?”
谢淮则没多想,跟她讲了实情。
后来,苏婧珊想取这笔抚恤金拿来做生活费,谢淮则也没有不满,只是尽数转进她的卡里。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他的习惯,就当做给她保管这笔钱。
直到后来,苏婧珊打起了谢靖遗产的主意。
谢淮则如实说:“爸爸生前将部分钱捐给了孤儿院,剩下的只剩给我上大学用的。”
顾名思义,这笔遗产并不算多。
苏婧珊不信,“淮则,你也知道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想换个环境生活吗?不想有个方便学习的书桌吗?不想吃好穿好吗?”
“而且你现在还小,妈妈也不放心你拿着这么多钱,听话,妈妈帮你保管,等你高考完,妈妈自然会送你上大学的。”
谢淮则觉得自己是个男生,对这些并不太在意,但他从苏婧珊落泪的那一刻,产生了动容。他心想,毕竟这是自己的妈妈,总不会对自己太差。
离开了江家,他只剩苏婧珊这么一个亲人,虽有疑惑,但他只能相信她。
于是他把那笔遗产也转交给她保管。
直到高三下学期,他无意间瞥见苏婧珊拎着一套崭新的化妆品回到家,声称是别人送的。没多久,她买了一身新的裙装。谢淮则当时看不出来是什么牌子,但看得出来那个档次应该很高。
再后来,晚自习提前下课,他比平时回家的时间要早,出乎意料地在家门口听见一些响动。老旧的房屋隔音效果很差,隔着一扇门,里面的动荡清晰传到耳边。
并不难辨认,这种声响类似于以前,身边的狐朋狗友拉着他看过的低级片里出现过的。
少年本以为是妈妈受到了不好的待遇,却在一声声低喘中听见苏婧珊嗔怒的声音:“你快出去,待会孩子要回来了。”
紧接着是男人动情的声音:“珊珊,你可想死我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潼川,你不说想我,就想着你那宝贝儿子,女人心也太狠了。”
苏婧珊笑了笑,也不拐弯抹角:“哎……那是因为我儿子对我好,他爸留给他上大学的钱都能送我买裙子,而你呢……”
“就这种破裙子,我给你送十条都成。”
“……”
谢淮则攥紧拳,一步步后退,漠然离开了这栋楼,那些羞耻的声响和污秽的言语都被他抛在了后面。
他离开之后也不知道该去哪,转着转着又回到了江家小区外,遥远地看着漆黑而又熟悉的房子,他似是觉得有些可笑。
以前在自己家,父亲很少回家,他平时放学总会被周围的邻居招待吃饭,不然就是自己煮。后来到了江家,每回都有保姆阿姨悉心照料,亦或者是他来照顾江槐絮的饮食。
到现在,跟着他妈妈,本以为生活会回到正轨,虽然苦但应该也会比以前更舒心点,却不料反而跟他所想的差了太多,甚至往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许久没联系的朋友找他一起吃夜宵,他知道这些不算是朋友,也不只是吃夜宵,但他依旧去了。
大家似乎也没想过他会来,总觉得他认真学习后,把不良习惯改了,也把这些朋友抛之脑后了。于是一连灌了他很多杯酒。
散场的时候是十一点多,他迷茫地走在路上,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哪里都不是他家,哪里他都回不去。
苏婧珊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一次也没接。
他甚至没想过会遇到江槐絮。
那应该是江槐絮印象中,重逢前最后一次见他。只不过大概她记不清了。
江槐絮在街边的长椅上撞见烂醉如泥的谢淮则,走过去慰问一番。
谢淮则以为看走眼了,伸手抚摸她的脸,江槐絮大概是想不能跟酒鬼介意,于是任由他触碰。
他的指腹移到唇边便停顿下来,眸色多了几分清明,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大学附近,我聚会玩嗨了,这会儿进不去宿舍了。”
江槐絮诡异地看着他,问:“你一高中生咋喝成这样,像话吗?你妈有没有骂你?”
不知道听到哪个字眼,谢淮则的脸色明显一怔,有些落寞,很快又恢复如初,裤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抽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又盯着江槐絮说:“姐姐,以前都是我给你打掩护,这次你帮帮我吧。”
说完,他把手机递给江槐絮,仰靠着椅背,不吭声了。
江槐絮会意地接过电话,让苏婧珊不用担心,说是今晚他在江家住。
后来江槐絮打了个车,回到江家。夏蓉出差,而老江也出任务不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两人。
江槐絮给他倒了蜂蜜水醒酒,第二天早上她没课起的比较迟,醒来后谢淮则已经上学了,后来也没来得及问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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