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青木夏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反正等她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小黑屋”,身边没有银杏树,也没有那只热乎乎的大狮子,唯独寂静的黑暗回以凝视。
人类的梦总是很短暂。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好在,外表年幼的旅者早已习惯这一切。
离开“小黑屋”,青木夏树铺开纸墨笔砚,照例将梦境世界的故事一一记录下来,又在旁边的时间星盘里勾了一笔,掰着手指计算日期。
就像蚌壳会把伤口或闯入内部的沙砾,用分泌物包裹起来,变成无害的珍珠那样,梦境世界也会逐渐侵蚀外来者。
所以晴明叮嘱过她,绝不能一次在同一个梦境停留太长时间。
不然久而久之,记忆会被篡改,气息会被同化,旅者将成为梦境世界的一部分,被永远地留下。
……虽然她并不介意留在平安京,但晴明不同意的话,就没办法了。
距离约定回去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青木夏树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瞅着缓慢转动的星盘,真想伸手帮忙拨一拨。
伸出的指尖,却先触碰到了更为轻盈的存在。
是紫色的蝴蝶翩然而至。
越过梦境的狭间,伴随悠远清脆的铃鼓,每一次振翅都会落下细碎的辉光,携带了一声叠着一声的祈愿。
收拢蝶翼,它停留在青木夏树的指尖,头上纤细的触角微微弯起,像是在打招呼。
青木夏树好奇地问:“音梦,又有委托上门了吗?”
这只引梦蝶是她在梦境的狭间游荡时所契约的式神。
虽然妖力低微,现在连人形都无法变幻,但胜在天赋罕见,能在他人的梦里来去自如,一直以来,担任着青木夏树对外联络的信使一职。
闻言,引梦蝶扇了扇翅膀,振落一朵粉白的八重樱,飘飘然坠于契者的手掌。
花瓣是妖力所造,凝聚了委托人的愿望。
青木夏树侧耳倾听。
“……原来如此,是百年樱木的精灵啊。想拜托我们,给她眷顾的孩子编织一场梦境,让他能露出笑容吗?”
说到这个,引梦蝶控制不住兴奋,甚至如醉酒一般,在空中跳起了八字舞。
青木夏树睁大眼睛:“嗯?作为报酬,还会把一罐珍藏五十年的花蜜送给我们吗?”
这出手可就很阔绰了。
据引梦蝶所言,委托人可是由人神(人类死后受拜封神)留在人间的后裔所供养的,承香火、负神恩,又有百年之龄,生出神智,与大神社里的神樱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样的精灵耗费五十年酿的蜜,已经算不可多得的珍品。
非人之物学不会人类的伪装与巧舌。
寄托在花中的情绪是太直白的温柔与担忧,也正是因为珍爱,才会想要献上最宝贵的东西,向传闻中的旅者寻求帮助。
再加上与付出不成正比的报酬,实在让人很难忍心拒绝。
刚好帮大狮子种树损耗了一部分灵力,而且这次回平安京要带的礼物也还没准备,青木夏树选择性失忆,把拿着号码牌的白兰和红围巾妖怪抛之脑后。
“汝乃有缘人。”
模仿神明的结缘之语,她笑着将粉白的花拢在手心里,回应精灵的祈愿,任由柔和的妖力刻下烙印,在雪白的肌肤开出一朵八重樱。
“樱姬,你的委托,我接下了。”
——契约成立。
青木夏树新奇地看了看融入掌心、正含苞欲放的樱花。
引梦蝶也随之落在同处。
以百年樱木的妖力为指引,不属于真实的紫色幽光向四周铺开,掩去梦之森永恒不变的光,打开了通往梦境狭间的结界。
少有人能够踏足的,由无数个梦糅杂构筑而成,人世间最混乱复杂的存在之一。
“走吧,音梦。”
青木夏树抬起手,让引梦蝶在前面带路,心里则在想,这次要织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给那个被樱木精灵眷顾的、名叫“五条悟”的少年。
………………
…………
……
然而,天真的旅者很快意识到,精灵之所以甘愿让出那罐珍藏的五十年花蜜,并不是像白兰曾经提过的“人傻钱多小肥羊”那样,不懂行情。
而是委托目标,的确很棘手。
甚至难搞到让引梦蝶义愤填膺,气得磷光簌簌往下掉,嚷着要去帮契者再讨价还价一番的地步。
倒是没有生气,青木夏树坐在樱木重重叠叠的枝丫里,晃着脚,只是好奇地从花瓣间眺望。
这个角度,刚好能透过书室的窗户,看到正在上课的小少年。
他生得漂亮极了,即便青木夏树早已见过美得各有千秋的存在,也还是要发自真心地为此夸赞一句……不,多夸几句也可以!
纤尘不染的白发像一捧雪,清透的蓝色眼睛比宝石更璀璨,更不用说还未长开就已经足够俊秀的五官了。
毫无疑问,这是被神明偏爱之人。
只是这种美,是抽离了人间烟火气的琉璃娃娃,像落雪、像冰棱,无悲无喜,情绪寡淡。
让人很难想象人偶露出真心笑容的样子。
青木夏树忍不住叹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还没叹完,下一秒,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敏锐地穿过花枝,与她的撞上。
——被发现了!
不过只是瞥一眼,五条悟便淡淡地扫开视线,好似看见一粒不需在意的砂石灰尘,懒得再投以眼神。
在旁侯立的家仆很快上前,将窗户掩上。
青木夏树又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已经是她替五条悟织的第七个梦境了。
根据委托人提供的情报,五条悟是供奉它的家族这一代的唯一嫡子,血统高贵、天资聪颖,从出生起便收到了巫女的预言,将引领家族走向不灭的荣耀。
那双“六眼”便是命运的馈赠,助他看破一切虚妄迷障。
不管是家主还是旁人,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即便年仅十四,就已经能够插手家族事务,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
似乎是合该羡煞旁人的大富大贵之命,可青木夏树只看见了那些泛着黑雾的红线,以祝福之名,行诅咒之实,将五条悟缠得密不透风,牢牢束缚于此。
她按照以前的经验,试着为五条悟织一个美梦。
可这个人不贪图金钱权势,不羡慕情投意合,对自己的性命不屑一顾,最后连血缘亲眷也无法让他的心泛起波澜。
年幼的鹰被折断翅膀,熬去对世界的好奇,灌输只对家族有利的观念,一旦习惯了枷锁,没见过天空,也就不会向往翱翔天际的自由。
五条悟,是五条家篆养的最珍贵、最强大的笼中鸟。
青木夏树好像明白,为什么樱木的精灵要那样急切地向她求助了。
梦境与人类的灵魂和潜意识相通。所以在深层的梦里,不但可以窃取人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更能够试着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她想把笼中鸟放出来。
于是,青木夏树重新为五条悟织了一个梦。
这一次,她将时光倒流。五条家第一代“六眼”之子,在梦里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雏鸟向外张望的眼底仍存有光亮。
一切都还来得及。
青木夏树是这样希望的。
但……她的希望,好像不作数。
“虽然知道护卫大多是废物,但废物到这个份上,属实也挺离谱的。”
课程与课程交接的空隙里,偷偷溜出来的小少年站在樱木下,仰头看向被樱花簇拥着的奇怪存在,发动中的六眼隐隐有流云浮动。
他一脸冷漠,自言自语的同时,指尖已经有咒力在凝聚。
“咒灵?不,妖怪么……也不太像。喂,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把弱成你这样的家伙派来暗杀我,到底谁这么穷啊?都有点想可怜他了。”
年幼的五条悟像一把还未开刃就已漏锋芒的剑,于自己、于他人都是,傲慢得理所当然,尤其是那张嘴,比未来版还要不饶人。
听得青木夏树一呆。
毕竟在之前六个梦境里,十四岁的五条悟都不怎么说话,喜欢直接上手,人道毁灭。
她慢吞吞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抢在五条悟耐心告罄、准备杀人灭口之前,有了答案。
青木夏树轻飘飘地从枝头一跃而下,悄然落在对方跟前。
无视了五条悟瞬间冷下脸,弹指欲动杀心的恐怖架势,她张开手,仗着比人家身高手长,小心翼翼将错愕的男孩拥在怀里。
“我叫青木夏树。不是咒灵,也不是妖怪,更不会想要伤害你——因为,我是为了守护‘五条悟’才来到这里的。”
青木夏树还没有学会“欺骗”那么复杂的事情,只能老老实实地,认真同他解释。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悟的守护灵吧。”
五条悟:……
五条悟:???
“我不要。”他斩钉截铁地否决,“拜托,你很弱诶!还守护灵。到底谁保护谁啊?”
随后,眨眼功夫都不到的时间里,五条悟被一拳砸进地下,只剩一个茫然呆滞的漂亮脑袋露在外面。
有求必应的青木夏树跪坐下来,好脾气地询问。
“那,请问这样,够当悟的守护灵了吗?”
五条家第一代“六眼”之子,在六岁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获得了他的守护灵。
原因:拜托,你很弱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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