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雾始料未及的,她有些戒备地靠近了那人,慢慢地将人翻了过来。

    是个女孩…。

    林雾试探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很微弱,然后又伸手按住她的脖子,探了探她的脉搏。

    还活着。

    正在这时她的手突然被狠狠握住,那人醒了,眼里凶狠杀机毕露,又在看清楚后尽数收敛回去。

    林雾被惊得一身冷汗。

    这时门外混乱的脚步声传来,最先映入林雾眼帘的是平南国使节,先前体力不支的人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地窜到了佛像后躲藏起来。

    藏身的速度非常之快,动作非常之熟练,令林雾咋舌。照理说,当使节团来此地寻人,林雾就算是安全了,应该留下这人表示些感谢,但她似乎很抗拒被人看到。

    待到该来的都来齐了之后,场面非常平和,她也没有再出来。林雾当时不知晓她的身份,也不明白她为何要藏起来。最终在林雾匆忙被带走前,决定一定要留下些什么,毕竟她看起来真的很虚弱。

    林雾借口要感谢佛祖庇佑,留下了些新鲜吃食作为供奉,又讨了上好的金创药放在一旁,随后才跟着她们离开。

    那一夜是林雾出生一来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第一次真正承受暴力,但并不是最后一次。这一夜是她生命中最为重大的转折之一,但骨肉疼痛和血色中那人呈现出来的力量相比,不值一提。

    未曾报答的恩情和懵懂生出的感情,一同扎根在林雾心中。而对她的好奇和向往,在她决定从贵族变为平民之后,在她决定帮助平南国的起义军推翻这个国家之后,随着她的阅历和见识逐渐增加,愈演愈烈。

    江无尽。

    在这个名号传遍天下后,只需人群中瞻仰着的远远一眼,林雾就认出了她。

    从此这三个字,镌刻心底。

    敲门声打断了林雾的思绪,枫香在外头说有事要通传。林雾提高声音让她进来,便看到丝塔和游麟促狭地笑看自己。林雾抬手揉了揉脸,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枫香进门时,林雾就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走路神色的风情浪荡都少了许多,但是林雾没有点破。

    “递上来几个好消息,衡阳陈柳姨带着那一帮姑娘们和前阵的将士商量着改出了个新的云梯车,增了个副梯,说是上梯灵活了许多。”枫香将手里的帛布递给林雾,上面是绘制的机巧图。

    “好事,”林雾有些惊喜:“可给他们逮了个城墙,有了实验的机会。同步给萧关和瀚海吧。”

    “王笃还守在城下,他们怎么不琢磨琢磨守城的事儿…”林雾心知这几日还不到攻城的时机,且衡阳城城防精良、极难攻破,如果不是内部出现了破绽、不攻自破,要想拿下衡阳城,非数月之功不可得。

    “说起这事儿,刘老哥可气坏了,”枫香轻笑,活色生香的容色又出现在她脸上:“他们占了衡阳,本想着开仓放粮、占用衡阳兵器监里的兵器,结果没想到粮仓里都是些陈粮,腐了大半,兵器更是大半都锈钝了,用来杀牛都嫌刀慢。”

    林雾闻言却皱了皱眉,思着了片刻:“没说粮不够…或者兵器不足?”

    枫香摇了摇头。

    “必须得在开春前退了王笃的兵。且冬日难熬,营寨篝火难以为继,利于守城。让刘老哥死守衡阳,万不可出城迎敌。”

    林雾思来想去,认为衡阳起兵一事已筹谋四年之久,且起兵一战顺利非常,就算官府粮仓不济,上九军所屯粮草也应抵得过三个月。

    枫香应下,继续道:“还有一事也是衡阳来的,说是吕军医教习下,衡阳组了一个三十五人的军医队,旺财嫂子她们原先做刺绣的精细劲头用在了刚学会的缝合伤口上,吕军医赞不绝口。还用上了之前采收的桑白皮做成的线,救回来好些人。”

    林雾不擅女红也不大会缝合伤口,很难想象两者有何共同之处,于是表达了高度赞许。

    “之前说上九军几乎没有甲胄,真要打仗恐怕伤亡惨重,瀚海和萧关两处制衣的妇人们着急死了,这近两年的功夫砸下来,终于都有了办法。”

    林雾挑了挑眉,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何法可解?”

    “用多层棉布压实,内胆衬里中间穿上铁片,外观上看起来像普通棉衣,既可防备甲胄被发现,灵活性也比一般重甲高。”

    游麟有些坐不住了,她向来以灵活取胜,常规战甲根本就不适合她,如今听到有这种东西,身子不由得向前倾了倾,只可惜枫香只负责上报,并不了解更多

    “未必求最佳,但求最合适。”林雾撑着下巴,笑着点头称赞,随后趁着枫香仍沉在刚刚的话题中,快速发问:“时家的罪证你查得怎么样了?”

    枫香怔愣在原地,表情稍显呆滞,嗫嚅片刻,显然没能组织好语言。

    见状,林雾便明白如自己所料,事情与时家有关,温声问道:“有何变数?”

    “时明德,”枫香犹豫再三,几乎是有些艰难地说:“他帮杉月的弟弟讨了个公道。”

    枫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无颜面对林雾和丝塔。丝塔急了,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就见着林雾抬了手示意她不要失言。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林雾掩着嘴笑了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显然此事确实乱了大家的计划:“不必挂怀。”

    枫香抬眸时,一双一颦一笑间具是勾人风情的桃花眼里,满是震惊之情;丝塔也投来了迷惑的目光。

    “时家的罪,是必定要清算的。”林雾用笃定且自若的声音说道:“但不必由你。”

    “谢过阙主仁慈。”枫香全然明白林雾的意思——时家必除、不可转圜——这是对瀚海上九军的负责,也是对死于时家权势之下的冤魂的慰藉,纵然时家出了个正直的时明德,也改变不了时家整体的扭曲和肮脏。

    “我可以向你保证,时明德能活命。”林雾又补充,她仍是笑着的:“只是…时家没落了,你岂不是更与时明德般配?不高兴吗?”

    一语道破枫香的情意。

    明白这是一句温和的训诫,枫香有些尴尬地别过了脸。

    她荒唐浪荡了半生,时明德只是她诸多恩的其中之一罢了。但他那样温和而坦荡,家无妻妾,寻欢也只寻枫香一个,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势头。而这一瓢风尘,竟让他看着比枫香还要荒唐不少。

    而她今日竟生出了一丝比她的人生更加荒诞而无意义的…贞操观。

    而潜意识中将时明德捧在一个不可推翻的贵族之位上,和她心底对自己的轻蔑,则是辜负了林雾她们对自己的珍重。

    “我永远都配不上他。”枫香笑容苦涩:“他真诚待我,我却满嘴谎话,步步算计。”

    林雾蓦地被刺了一下,想到了她和江无尽。劝慰的话再说不出口。

    “正阳军徐知恪和莫家帮宰相刘赫做的脏事,我已经收集齐了。”枫香从袖中抽出一沓纸,颇为恭敬地递给林雾:“太多了…。”

    饶是林雾,见着这么厚厚的一沓纸,也有些出神。枫香平时嘴上话不少,但一到动起笔来写字总是能省则省,这纸上廖廖几笔,仓促写下的就是一条命、一个家、甚至一个族…

    “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堤,流恶难尽。”林雾翻看着一沓薄纸,口中喃喃道。

    枫香静静地凝视着那一沓罪恶,手又伸向了胸前的口袋,又拿出几张薄纸:“这是…时家的罪状。”

    林雾掩下心底的错愕,慢慢地抬眼看着枫香,跳动的烛火映在枫香眼里,她眼里的光忽明忽灭。

    “我出身寒微,本就是因着权贵强压在身上的冤屈才投身上九军。三年来更是负责与各路商铺发现的苦主打交道…”枫香展眉而笑,豁然开朗,笑眼里却挂着泪。

    她将手中破有分量的一叠薄纸拍在了徐家和莫家的罪状上:“这罪,真的太多了,我数了又数,点了又点,八十七桩罪,就刻印在我这里。”

    她拍了拍先前放着纸张的胸口:“刻在这儿。谁忘了,我都不会忘,怎么可能因为儿女私情,就轻易放纵他们再为祸人间呢?”

    垂眸间,枫香眼里的烛光灭了。再一抬眼,又是玩世不恭的荒唐模样,还是原来的风流浪荡、活色生香。

    林雾看着面上那一张泛黄的纸上,有一晕开的墨点,像是泪珠打湿的。其他的话再难说出口,只说:“你总有你的决断。”

    “那是自然。”枫香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眼波流转着对林雾抛了个香吻,转身就走。

    “你学我!”丝塔瞪大了双眼,作势就要追上前去,枫香忙不迭地出了门,在门缝中做了个鬼脸,就飞快关上了门。

    枫香和丝塔都是受不了气氛严肃的人,今晚过于苦重的气氛显然把两人压得受不了了。恨不得原地闹上个天翻地覆,才能让她们痛快。

    “丝塔!”林雾叫住了追着枫香就要出门的丝塔,见丝塔很快停下了脚步,一双笑意满满的绿眸望着自己,林雾交代道:“你和杉月这几日多看着她点儿。”

    “你觉得她有可能背叛我们?”丝塔瞪大了眼睛,惊愕不已。

    林雾赶忙一摆手:“不是…”

    “我怕她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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