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中走脱了甘木,县丞十分震怒。

    他连声呼唤掌谕,拿生员学籍表来。何掌谕自然照办。

    县丞拿着一叠发黄的纸,看那打开一页的表格中,甘木父亲履历一栏,只有“猎户”两个字,无名无姓无住址,也没有其它文书佐证。

    县丞惊疑之下,便递给何掌谕。

    何掌谕也是很吃惊,讪讪地说:“这是八年前的旧事了,属下当时还在潭州任职。那时候是张掌谕在任,知县官人兼了学政。”

    县丞见牵涉到前任官员,当时也只好罢了。

    一回到衙中,便去见县令,要求将此事严办。

    那县令只是喝茶,不置可否。

    县丞回到宅中,便派人叫来廖都头。

    闲谈中说起,自己与刑部都官司、一李姓郎中乃是甥舅。

    廖都头是个机灵人,知道刑部都官司,专管本部职员迁降。便一心要投靠县丞。

    两人一阵密谈,廖都头辞出,直接去了尉厅。

    他叫了几个心腹,备了干粮,带了行囊,拿上朴刀,傍晚便过渡,一路上山,摸上了十里开外的汤家坳。

    那张掌谕原来在县学里,秉承了毛渐县令、兴学之初的宗旨,宽严相济。

    他自己又善决疑难,为人不拘小节,就有一群学生拥戴。

    他卸任后回了岭南原籍。学生们都慢慢成家立业。

    其中有个汤姓的生员,为了感谢张掌谕当时、对自己的帮助,辗转力邀,请老师故地重游。

    只说山中荫凉,顺便也可避暑。

    因为是在盛年时、奋发努力的地方,心底自有一番挂念,张掌谕就欣然赴邀。

    到了梅山后,学生们无不殷勤招待。

    黄家几日,又接去李家,不觉盘桓月余,张掌谕便辞行欲归。

    归时送别,又是一番热闹。自此夏季常来,渐渐地洢溪两岸便都知道了。

    梅山中房屋,均由木材建造,大多建在山腰或山顶,古来如此。

    那木屋你在山脚看着,似乎就在头顶。可真要走到跟前,却不知还要绕多少个弯。

    山高路远,饶是廖都头仔细,也敌不过林间寂寥。

    一行人夜间经过山中,惊起飞鸟,唤来狗叫。

    廖都头很是烦恼,朝天看去,月色已经上来。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山顶汤家,堂屋之中,桐油灯影下,有三人坐在树墩做的凳子上。

    灯芯时不时地爆鸣一下,汤世亮心中跟着就咯噔一下。

    他三十岁年纪,暗光下依然可见古铜色的皮肤,健硕的身躯。

    此时他面色严峻,坚毅的眼神看向老师,却又恭谨不言。

    坐汤世亮侧面的童子站起来往外面走,被他一把拉住,按在凳子上。

    那是他的族侄汤迟,一放学便飞奔回家,从后山爬上来报讯。

    张掌谕脸色惨然。

    他万万想不到,当年的一点恻隐之心,竟会留下祸患。

    他是唯一见过甘木父亲的人。

    那天,他去县衙里借了一匹马,在山间古道上慢行。

    他要往四里河去,找资水边的马埠盐局子里一个同乡,捎些物事回家,半道上被一个山民拦了。

    那山民自称是甘木父亲,作猎户打扮,背后插着弯刀,肩头棍子上挑着几只兔子和山鸡。

    他先将山鸡和兔子用麻绳一起结了,横挂在张掌谕马鞍后,和鞍连在一起。

    再回到马前,看了张掌谕一眼,笑着长揖至膝,也不等张掌谕还礼,便飘然而去。

    就在那一瞥之间,张掌谕便看出来,此人非比寻常猎户。

    他眼中有一道光,是嗜杀的寒光。

    比市井屠户的更亮,更纯粹。

    比一般猎户的更狠,更霸道。

    亲戚中有征夏的百战老兵,眼里就有这种光。可是没有他深邃,无从琢磨。

    他的神态冷峻,动作迅疾,一切都是训练有素的。

    张掌谕坐在马背下望,见他脚上麻鞋,已是破烂不堪,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现在想来,张掌谕心里也吃不准,他当时是不是真的就作猎户营生。

    “是应该担着的。”张掌谕下定了决心,对汤世亮说:“这世间事,无非是对与错,恩与仇。”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已风烛残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即使刀架脖子,我也不会讲!”

    汤迟犹豫了一下,说:“捕快有七八个,都带着刀。我们是打不赢的。”

    张掌谕昂起头来,喝道:“我不会武,杀不过他们。难道还死不过他们么?

    拿绳子来!了结自己这点勇气,老师还是有的。”

    人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自有一股威风。

    那张掌谕此时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不等回应,自己走去墙角拿起麻绳,就往外头走。

    “想死?怕没那么容易喔。”一个阴鸷的声音从屋后想起。

    “什么人?”汤世亮抄起柴刀,一口吹灭桐油灯,闪到了门后。

    “兄弟是辰州来的,找甘兄弟打听点事。”一会儿工夫,那个声音已经转到了门前。

    “我不姓甘,这里也没有姓甘的人。”汤世亮沉声答道。

    “咦?”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会,说:“有位甘木小兄弟,不在屋内么?”

    “我不识得什么甘木,杉木,屋子里只有几个老树墩子,和我一家三口。你要进来搜,就退到地坪边上,应一声,我开门给你”。

    那辰州来人共是五个军士,两人守在屋后,一人躲在屋侧。

    月光之下,只见门前两人,互相打了一下手势,一个精瘦汉子退到地坪中,咳了一声。

    汤世亮早在门缝中看见,说:“你们在外守着,倒先怕了不成?不退到竹篙那儿,我就不出来!”。

    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地坪边上有两个孔,隔着一丈宽,各插着一根带丫口的圆木,丫口上横架一条竹,竹上晒着衫裤。

    地坪边往外就是陡坡,一直延伸到山脚。精瘦汉子没法,只好走到边上,往下一看,先吃了一惊,慌忙中扶住了圆木。

    汤世亮朝侧墙上老木钩子一指,将门栓虚抬了一下,吸引住外面来人的注意。

    汤迟跳起来吊住钩子,就有木销从地坪那圆木底端小孔中拔出,圆木倒向山坡一面,将那精瘦汉子带着滚了下去。

    只听见坡上惨叫声不绝于耳,黑夜中更让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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