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接酒来喝了,又强使孙喜去倒,如此反复了四回。
喝到第五碗,他忽然跃起,在阶基边柴堆上一点,纵身上了屋顶。只见他手一扬,那酒碗破空而去,砸到了菜土中央、枯树枝尾、吊着的一面铜锣上,发出锵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息。
锣声刚停,孙喜见每栋房屋中,不多不少,都冲出一个汉子来,很快就集中到了甘木家门前。
“戊队到齐。”“丙队到齐。”“庚队到齐。”“丁队到齐。”“己队江志饱到——到齐。”
那大汉在高处,从腰间掏出一只大号青螺,呜呜地吹起来,那螺声先是激越,接着转为清朗,最后只剩下悲苦,叫人闻之色变。
山后吹来一股劲风,卷起屋后的泥土,树叶纷纷扬扬,在半空飘荡。
孙喜不断擦拭眼睛,看那些汉子,却早已排成五队。左右两队均有六人。那中间一队里,只有一人,身材不高,却很结实。
衣服有些褴褛,腰后背着支剑,只有半截剑鞘。那剑身明晃晃的,应是勤于打磨所致。孙喜心想,此人大概就是那江志饱了。
这些人年纪都已不小,不知为何聚在这里。
“乙队到了没有?”屋上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
“乙队全员到齐!”那些汉子齐声回应,语气悲愤。甘木在塘中听了,悚然心惊。他有些恍惚,该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惹出大事了吧。
那大汉跳下地来,站在队列前面,挨个看向这些多年的弟兄,饶是他坚忍果毅,眼睛也有些湿润。
“江志饱,你是在籍军人,不是叫花子。去换衣服!”
“禀岛主,在排帮丢了包袱,现在没衣服换。”
“游志勋,你住在隔壁,眼睛看不见么?”
“禀岛主,我的衣服被女人摸过,他不要。”
“江志饱,为何不要?”
“禀岛主,游志勋只有两件秋衣,给了我,山上落大雨,他就要光屁股去见山下老婆。”
孙喜听得很欢乐,他眼珠一转,事情算是弄清楚了,原来山上的房屋大部分是营房,这些汉子里娶了亲的,和家眷住在山窝里那飞流旁边,只有少数单身的才住山上。
“甘木,去拿衣服给志叔!”
甘木如蒙大赦,从塘里上来,捂住下面,飞奔进了房中,江志饱随后跟去。
那大汉并不等甘木出来,只是不断发令。
“丁队关桂开,领本部军撤左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送往祁家湾,持三级令,听邵六问指挥。事毕返回对山潜伏。”
“丙队邵六问,领本部军撤右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同往祁家湾,持二级令,就地保护,务必周全布置。另外,把黑虎带走。那个小子,你跟甘木打个招呼,随后同去照顾小孩。”
队列前两个汉子,均身形瘦削,那高者背着砍刀,略矮些的将刀鞘系在腰后。两人上前行礼毕,分别从大汉手中接过不同的圆形竹牌,带队去了。
“戊队黎库,率军潜出自来井后山中,过双竹岭二里外小山扎营。多带干粮被席。持四级令。”黎库白净面皮,体形匀称,若是换上锦衣,倒还颇有几分丰神俊逸。他接过令来,手一招,那五人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潜往大山方向。
“庚队游志勋,持一级令。立即封锁后山。”游志勋是个粗豪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接了一面铁牌,率众穿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再没露面。
甘木出来,扯了孙喜一边说话。孙喜问道:“这里谁是你父亲?”
“谁也不是。我一记事就在这里。苏岛主伯伯,不是练兵,就是打猎。要不就几个月不见踪影。心情好一点,也教我练武,但真正常常指点我的,却是黎叔。就是戊队垸长黎库。”
“干嘛要叫垸长?岛主?”
“听说十多年前,他们搬到这里之前,就是这样叫的。”
正说话间,孙喜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回头一摸,襕衫早湿了一片,手板上一股酒味。回头一看,那苏岛主在屋檐下,直瞪着自己。
甘木扯了扯他衣襟,细声说:“我好像听到你有任务,这里没人不听他话的,你赶紧去!”
孙喜心里暗笑,脚在我腿上,下山我就撒丫子跑,理得你假岛主姓丘名王,排行第八。
他怕那岛主看出端倪来,不敢再停留,一溜烟地往山下跑,一口气到了半山腰。
山腰上的木屋外,关桂开抬腿踩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对着门内劝道:“游家娘子,志勋就是能来,你家那六七十斤的猪,他也不会扛去祁家湾,只能一刀劈了。”
那游家的名叫柳翩慧,只听得她在门内抱怨说:“谁家的猪六十斤就杀?喔,三十斤买来,养两个月就杀。
你不如一开始,就买两只小猪宰了,还不用费心思来张罗猪食。”
山上响起头遍螺声,关桂开急了,叫道:“游家的,你行行好,我下面还有六七家呢。”
孙喜在山路上呼呼喘气,刚好听见,在一旁笑着说:“你急什么?游垸主正和岛主一起呢,游家娘子害你违了令,你一上报,岛主先斩了她当家的,看谁吃亏?”
柳翩慧在屋内听得有理,笑骂道:“哟,谁家的小猴子,到这里成精来啦?”也不等回答,忙不迭地收拾去了。
关桂开跳到路上,一把抓住孙喜,嘻嘻笑道:“你小子倒灵活,叫什么名?快跟我去下一家。”
他个子奇高,面色黢黑,像个黑无常似的。
孙喜被他提着,大为着急,叫道:“岛主叫我跟着邵垸主,可不兴你半路截胡。
误了时辰,我小命不保,我那贪财岳父,又不知将他女儿嫁给谁去?他已经坑了我两贯大钱了。”
他随口胡说,但求脱身。那关桂开是江湖行家,哪里瞒得过?将他放下地来,拖了猛走。孙喜心里直叫得苦。
一个时辰后,关桂开一行便出现在山下土路上,那行列中,七八个女眷均是上褙子下襦裙,颜色绣花各异,每人胳膊上都挽着包袱。
十来个小童跟在后面,大者约是十岁年纪,小的不过三岁。
行到一个山脚,那邵六问已经候在那里。
他没关桂开高,年纪也要大些。但在孙喜眼里,虽然是一样瘦,他更紧实,特别是脸上,比那可恶的关垸主多了些肉,不刺眼睛。
孙喜现在极讨厌关桂开,见邵垸主那里人要多,还有婴儿尚在抱褥中,便赶去接在手上。
低头来看时,那肥嘟嘟的小脸正冲他乐,他顿时笑逐颜开,把那逃跑的心,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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