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啊,”宣王歪着脑袋,皱起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他说,“本王这还什么都没做啊。”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陛下知道本王偷偷来了帝都,依着陛下的性子,肯定会直接派人过来把本王抓了,而之前先太子余党谋逆一事,本王虽插手了,却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本王的身份就连那些叛党都不知道,陛下怎么可能会知道?”

    宣王每想出一个暴露的可能,就马上又自己给反驳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总觉得陛下不会怀疑他的,他又问:“可是他为什么会对你笑呢?”

    属下想了想,对宣王道:“殿下,会不会是刘嬷嬷供出了我们?”

    “不可能,刘嬷嬷根本不知道是本王在插手,而且每次本王都会派人瞅着刘嬷嬷把来往信件全都销毁。”宣王托着下巴,难道是刘嬷嬷胡乱攀咬,瞎猫撞上死耗子跟陛下提起自己?

    自己这么爱笑,运气不至于这么差,宣王在心里自我安慰了半天,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皇上真是那么笑的?”

    “回殿下,千真万确。”属下犹豫一下,又道,“其实那日属下上朝觐见的时候,皇帝好像也笑了。”

    宣王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李钺这个人吧倒也不是不会笑,只是笑的次数不多,尤其是当了皇帝以后,那就跟个爆仗似的,一戳就爆,还能给个笑脸?这开的什么玩笑,而且他这个皇帝侄子不大喜欢自己,几乎也从来不在人前掩饰自己的喜好,这次到底是抽了什么风。

    属下提议道:“殿下,要不我们赶紧回邺城吧。”

    宣王沉思片刻,道:“本王在帝都还有事要办,你先退下吧,这事让本王再想想。”

    对宣王来说,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过如果让宣王殿下知道,今天晚上同样无法入睡还有宣平侯府里的真正的陛下,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李钺回到侯府,刚一下马车就看到在门口等人的谢文钊和他的三个姨娘。

    这还是谢文钊第一次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门口等孟弗回家,倒也不是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知道关心妻子的安危,而是一想到他上次带孟弗进宫后孟弗那副胆大妄为的样子,他的心就静不下来,书也看不进去,生怕这次孟弗在宴上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累他们侯府,现在看到孟弗完好无损的回来,谢文钊总算松了一口气。

    当年老侯爷老夫人劝他娶孟弗的时候,夸孟弗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她从前确实是这个样子的,但如今她身上可看不到半分过去的影子,听说他娘在孟弗眼前也受了气,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一丝后悔。

    见孟弗似乎并没有惹事,谢文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孙玉怜有点傻眼,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巴巴地在侯府门口等了好几个时辰,结果夫人一回来却连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干嘛呢这是?

    男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孙玉怜向李钺问了好,赶紧去追谢文钊。

    花小菱和曲寒烟倒是还想在李钺身边表现一下,然李钺嫌她们两个烦,把她们两个都给打发回去了。

    他回到霁雪院,脑子里想的还是在御花园里孟弗后来对自己笑的那一下。

    那时月光如水,花香馥郁,婆娑树影随着晚风轻轻摇动。

    明明是李钺自己的脸,但是笑起来的时候,李钺突然觉得她整个人与自己一点都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笑呢?

    李钺坐在镜子前,模仿孟弗后来的那个笑容,但不管他怎么笑,都不像她。

    李钺揉了揉脸,等日后让她再笑笑吧。

    青萍铺好床,过来问他:“夫人,您进宫遇见什么好事了,回来就一直笑?”

    李钺道:“没事,就是看到个人,笑起来挺好看的。”

    “男的还是女的?”青萍追问。

    李钺沉默了一会儿,对青萍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赶紧回去睡觉去。”

    青萍原本就是随口问问,现在看李钺这个态度,不会是个男的吧?

    夫人觉得一个男人笑起来挺好看的,这事是不是有点问题。

    她还想再问两句,但是被李钺瞪了一眼,马上乖乖退下。

    青萍离开后,李钺在床上躺好,提起枕头旁边的兔子布偶的长耳朵,又想起御花园里醉酒的孟弗。

    还嘴硬说自己没醉。

    下回一杯也不让她喝了。

    高公公扶着孟弗往紫宸殿走去,不知是酒的后劲儿太大,还是她的灵魂与李钺的身体不够适配,孟弗这一路不仅走得摇摇晃晃,还总看到很多个自己或远或近地站在她的周围,她们或说或笑。

    孟弗张了张唇,想要叫她们,却又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她要怎么称呼自己呢?

    那些自己转眼间又变成了陛下的模样,孟弗歪了歪头,叫了声陛下。

    高公公将孟弗扶到榻上,听她嘴里小声嗫嚅,高公公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清个阿弗和陛下。

    高公公虽然没有那个东西了,但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对男女之情也是有些了解的,陛下这回是真的喜欢上那位宣平侯夫人了,这喝醉了还叫人家名呢。

    孟弗很快睡去,她做梦了,梦里回到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那天晚上她的父亲孟雁行本不想出门,但是架不住小女儿撒娇,带着她们一家四口一起出门逛灯会。

    小时候孟弗被送到外地与祖母一起生活,直到八岁才被接回孟家,她回来时孟瑜也有六岁了,孟瑜是在父母膝下长大的,性格比起孟弗更为活泼,更为率性,所以也更受父母宠爱。

    那天晚上走在街上,孟瑜左手抱着孟雁行的胳膊,右手牵着母亲的手,孟弗跟在他们后面,四周灯火葳蕤,将街市照得亮如白昼,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人群向这边疯狂涌来,将孟弗与家人们冲散,等到四周不那么拥挤的时候,孟弗抬起头就看不到孟雁行等人的身影了。

    那时孟弗知道自己与他们走散,心里也不着急害怕,只是再没有心思逛街,一个人往孟府走去,回去的路上没什么行人,倒是遇上一群流氓,孟弗被这些流氓抓住,他们捂住她的嘴,将她带到郊外。

    孟弗以为自己可能要死在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这天是很热闹的一天,即使是在郊外,仍可以听见爆竹的声音,她却要死了。

    那年孟弗只有十三岁,她的生命差一点就永远停在了十三岁。

    在孟弗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黑衣的少年从天而降,从流氓们的手里救下了她。

    月光下,少年手中提着一根长棍,目光锐利,表情桀骜,他三下两下就把那几个流氓打得跪地求饶。

    他走到孟弗身边,低头看着摔在地上的孟弗,问她:“能自己站起来吧?”

    孟弗点了点头,只是她的身体实在不怎么好,努力了半天还是坐在地上,最后那少年看不下去,对她伸出手,孟弗犹豫了片刻才把手放到少年的掌心,少年的手掌很温暖,也很有力量,他一把将孟弗从地上拉起来,等孟弗站稳后就立刻松开了她。

    “多谢。”孟弗说,她知道这句话根本不足以回报少年的救命之恩,可是她身上值钱点的首饰被流氓们给拿去了,她不知道还能怎么报答他。

    “没事,”少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中的木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家住在哪里?等我见个人,就送你回去。”

    孟弗确实是再不敢一个人回家了,只是又不想太麻烦这少年,在前面催促的目光下,她到底还是说了孟府的位置。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后来的很多年,不管是上元节,还是中秋,孟弗都没有见到像那天晚上那样圆的月亮了。

    浔河的河面上漂浮了许许多多的河灯,像是天上的星星掉落下来,一盏一盏连在一起,连成一片,像是天边烧红的晚霞。

    少年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向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

    孟弗无声跟在少年的身后,见到少年回头向自己看来,她就下意识地扬起嘴角对他露出微笑。

    少年有些嫌弃道:“还在害怕?你这笑的怎么比哭还难看?”

    孟弗也不知是刚才受了太大的惊吓,还是因为少年救了她的命,她觉得少年亲切,察觉到少年怀着心事,她回少年说:“你也没有笑啊。”

    少年呀了一声,似有些惊讶道:“看不出来你这小姑娘还会。

    “抱歉什么啊?”少年追问她。

    孟弗垂下头,答不上来。

    少年走到那几个流氓面前,露出一个相当凶残的笑容,对流氓道:“笑。”

    几个流氓有点懵,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少年,孝?他们刚才都跪下来叫爷爷了还不够孝吗?那现在是要喊祖宗了吗?

    少年眯了眯眼,语气有些危险道:“刚才一个个不是笑得挺欢快的吗?”

    没等流氓们弄明白少年到底是要做什么,少年就抬起手对着他们哐哐哐砸了几拳,可能是这几拳让流氓们的脑子开了窍,流氓赶紧扯着嘴角哈哈笑起来,少年又使劲打了几拳,见他们笑得可以了,有足够的感染力,才收回手。

    孟弗跟流氓们一样,也不理解少年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随后就见少年回头对自己说:“小姑娘,今天是上元节,一年里这么热闹的日子可不多,你得多笑一笑,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

    这一下,孟弗确实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比刚才那副样子好看了许多。

    少年走过来,问孟弗:“你怎么遇见这些畜生的?你的父母呢?”

    孟弗低着头,轻声说:“走散了。”

    少年继续问她:“走散了怎么不在原地待着,等他们回来找你?”

    孟弗没有说话,依着平日里他们对她的关注程度,孟雁行说不定要等到回家后才注意到自己不见了。

    她向来懂事,知道进退,能把父母交代的事做到最好,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她知道父母待自己与待妹妹不同,却也从不吵闹。

    她以为不会觉得委屈的,就算今天她差一点就死了,但她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难过的,难过没有人在意她,难过她死后所有人应该会很快忘记她,难过自己在家中似乎无足轻重。她想要和妹妹一样得到父亲的夸赞,却得不到,孟雁行对她总是格外严格,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压缩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她将自己缩得越小,旁人就越不会注意到她,想要得到关注就得冲出匣子,可她又怕看到那些失望责怪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孟弗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她一眨眼,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

    少年本来还想再好好批评批评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怎么能一个人到处乱跑,现在一看到她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摸了摸身上也没找到块干净的帕子,叹道:“这怎么还哭了?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孟弗微微侧过身,不想少年看到自己落泪,她道歉说:“对不起。”

    少年无奈道:“对什么对不起,别哭了别哭了,要不我让他们几个哭个惨的你听听?”

    少年说干就干,提着棍子过去把那群流氓给暴打了一顿,流氓们叫声凄惨,涕泗横流,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

    孟弗看到这一幕,这下真的哭不出来了。

    少年打完流氓,拍了拍手走过来,孟弗已经用帕子把自己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她想要好好谢谢少年,又不知道对方有什么需要,试着套话也以失败告终。

    少年打断她的话,说:“小小年纪,不要这么老气横秋的,要不要跟我一起放个河灯啊?有什么愿望写在河灯上,说不定就实现了。”

    孟弗嗯了一声,她其实没有什么愿望,拿着笔不知道要在河灯上写什么,她转过头看着身边少年的侧脸,许久后,她落下笔。

    她还不知道少年的姓名,不知道她是何方人士,但她希望少年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从此无忧无虑,万事顺遂。

    河灯放走后,少年对她招招手,说:“过来,我教你几招,以后再遇见这中人,就算不能一拳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也要让他们知道知道疼。”

    他等的人一直没来,闲着没事,真就教着孟弗打起拳来。

    少年夸她很有天赋,以后可以考虑收她为徒。

    孟弗不知道少年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最后他们约定明日还来这里,少年再教她几招。

    孟弗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天晚上的事即便记得,也只是记得少年说的只言片语了,但今天夜里,这段短暂的往事清楚地在她的梦境里重现,后来少年把她送到孟府西边的那条街上,还没到孟府,孟弗就看到下人出来找自己,少年把她交到下人的身边,跟她说那些流氓们他来处理。

    她以为他们明日就还能再见到,然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这场梦停在上元节过后阑珊的灯火里。

    第二日,孟弗梦醒,天还未亮,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榻上,从文康十一年到熙和三年,已经过去九年了,她其实有些记不大清少年的模样,可昨夜做了这一场梦,她觉得少年有些眼熟。

    她揉了揉额角,让自己快速清醒,等会儿还要上朝。

    今日朝堂上倒是没什么棘手的问题,只是在下朝后,唐明启来到孟弗面前,向孟弗诉苦,说自己的私房钱在昨天晚上被夫人发现,不仅全部没收,还罚了他半年不许喝酒。

    他昨日喝得太多了,回到唐家倒头就睡,酒醒后看到自己藏钱的小荷包挂在头顶,而唐夫人坐在床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唐明启一下就清醒了,头皮都要炸开了,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张嘴本来还想要为自己狡辩几句的,但在唐夫人逼人的目光下,他没坚持多久就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孟弗心中很清楚这事是陛下做的,昨日陛下还在她面前炫耀过的,此刻却面露惊讶,有些同情道:“真的吗?这太惨了。”

    唐明启道:“陛下,知道微臣私房钱藏在哪里的人只有几个,不会是您跟内人说的吧?”

    孟弗道:“这怎么可能呢?朕为何要同你夫人说这事?”

    唐明启想了想,陛下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他昨天还被陛下骗去了好几坛子好酒,陛下看在这几坛酒的面子上也不可能这么坑自己一遭。

    想到这事唐明启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昨日怎么就着了陛下的道,真信了宫里的酒不好,把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几坛子酒都送来。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唐明启不知怎么的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又问了一遍:“真不是您说的?”

    孟弗道:“真不是我说的。”

    陛下做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唐明启这下确定陛下是清白的,陛下向来敢作敢当,真是他做的不会不敢认,他道:“那就只能是季允了,这小子向来是一肚子坏水,等微臣回去诈他一诈。”

    唐明启感觉自己已经可以确认这事就是季允搞的鬼,看他回去怎么收拾他。

    孟弗劝道:“季允可能也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太为难他。”

    唐明启冷哼了一声,等他回去就把季允藏私房钱的地方透露给季夫人。

    来啊!互相伤害啊!

    作者有话要说:季允:咱就是说,这关我什么事?

    《我的冤种兄弟们》——李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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