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郑萍正穿行在茫茫原始森林中。
她头上包着包袱皮,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背着个大包袱,包袱里插着把油纸伞。她一手拿着把柴刀、一手柱着根粗树枝当拐杖,脚下的布鞋底绑着草垫子……
包袱里装着她从知青办食堂偷的十来斤大米和其他的一些食材、绳索、手电筒、火柴、灌满了清水的军用水壶,以及她在离开南陵镇时买的二十个馒头,
柴刀是当初从韦八斤家里顺出来的,
油纸伞是知青办的知青们在表演集体伞舞时的道具,她趁人不备悄悄偷走,
布鞋底下绑着草垫,是因为她已经走了三四天,布鞋早已磨穿了底。不得已只能绑着草垫,还能延长一段时间。
眼看着天色渐沉,郑萍开始着手寻找过夜的地方。
她趁天黑之前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免得自己在这茫茫森林里彻底迷失方向。辨认好方向后,她花了大半个小时找到一棵极粗壮、目测足有二三十米高的大树。
这棵大树在距离地面两米左右处有很一枝很粗壮的树桠,看起来应该可以承载她的重量。
郑萍在树下解了手,然后把棉衣的衣角塞进裤头,在用布条牢牢系住腰身——虽然南陵地处极南端,冬天也和夏天一样,但森林里的夜晚既寒冷又湿润。这么穿,有利于在夜晚时分保持体温。
她在附近捡了些干柴、捆好了,又打开包袱拿出长长的绳索,抛上粗桠将绳索对折,两端系上她的大包袱等一应物资。
她抓着绳索爬上大树,坐在距离地面两米多高的树桠上,先是抬头看了看上边——上边是层层叠叠的树冠,将她头顶上方遮得不见天日。
郑萍又看了看下边儿——大树遮去阳光,令树冠之下寸草不生,地面裸|露出生着苔藓的地皮,不远处就是茂密的草皮、和杂乱无章疯狂生长的灌木丛。
郑萍把绳子那头的大包袱拉了上来。
她蹲在树桠上,先是尝试着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坐姿,然后扶着树桠小心翼翼站起身,把上边的枝桠整理了一下,从包袱里拿出了油纸伞、撑开,固定在她头顶上方的枝桠上。
这么一来,以树为居的小动物和岛类拉的粪便就不会掉到她头上,也能为她增添不多的安全感……
跟着,她蹲坐下来,用绳索将自己和大树和躯干松松垮垮的绑起来,以防止半夜睡熟了不小心掉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
郑萍愈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用柴刀削尖了木拐杖的尖头——这是她这几天深入森林以前,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要干的事儿。
这木棍平时是她的拐杖,入夜后就是她防身的武器。临睡前她会用布条将木棍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以方便半夜遭遇突发状况。若真的遭遇不测,木棍比柴刀更长、更轻巧,使用起来更灵活。
削尖木棍后,她将柴刀垫在了身后,确保自己的臀部是压坐在上面的——柴刀是她最珍贵的武器,没有之一。
然后她又拿出手电筒,直接从衣领处塞进去,又整理了一下,确认手电筒正在落在棉衣里头的裤腰之上——这样方便她随时解开棉衣扣、掏出手电筒来。
安顿好自己以后,郑萍满意地看了看头顶上方,又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才从大包袱里拿出了两个大馒头和水壶,吃上两口馒头、在喝上一口凉白开……
无论是馒头和凉白开,她都得省着吃喝。
虽然她还有十来斤大米,但荒郊野外的,她也没有锅可以煮饭,更加没有可以用来烧开水的锅……虽然也偶尔遇到过山泉,可城市出身的她很清楚,下乡之前,她在老家曾经听说过桐家湾爆发血吸虫病。街头巷尾贴着大字报,向人们科普血吸虫病的由来。
所以郑萍不敢喝生水。
哪怕南陵与桐家湾相距十万八千里。
现在郑萍就盼望着在她的食物和水消耗殆尽之前,能走出这片原始森林。
郑萍也是被逼无奈,才选择了最辛苦了方式离开南陵——步行。
因为元旦那天,她实在忍不住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兴高采烈来参加表演的知青们……
她当然知道,那天是元旦所以知青们都穿上了自己最好、最体面的衣裳,但让她感到难受的,还不仅仅只是他们的衣着,更是他们能够大大方方的沐浴在阳光下,大声说话大声笑的光明磊落感。
可她呢?
她躲在阴暗的地方十来天,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独自捱过了最痛苦、最难受的日子。
郑萍看到了曾经是她的跟班的李芬。
李芬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落在郑萍眼里都是普通至极的人物。但那一天,李芬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长裙,头上系着红色的蝴蝶结,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主持节目的时候……
那自信满满的得意模样儿,简直令台下的郑萍咬碎牙根!
郑萍从小练习舞蹈和声乐,自问姿容身段皆是上等,气质不俗……
如果她还没有结婚,她依然是知青,元旦文艺汇演的主持人能有李芬什么事儿?
就更不用说,郑萍还看到衣着鲜亮的别栀栀和洪禾禾她们了。
郑萍嫉妒愤恨地盯着上台表演合唱节目的别栀栀。
她还记得她和别栀栀同乘一趟火车抵达省站,别栀栀比她还漂亮,一上火车她就被别栀栀的美丽震惊住,不过别栀栀很低调,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不理。为了显示自己比别栀栀更具有亲和力,郑萍亲切地和坐在她身边的中年妇女聊天。
可谁知道,那女的居然是个拐子佬???
关键时刻多亏了别栀栀出手,以失窃的名义拦住了那个拐子……
要不然,郑萍已经不知道被卖到哪儿去了。
如果要问郑萍,感不感激别栀栀?
当然很感激。
但在她内心深处,羞愤更大于感激。
强大的嫉妒心让郑萍暴露了行踪。
不止别栀栀一人注意到了她,现场至少还有三四个人也注意到了她,他们甚至还喊出了她的名字。
郑萍只能仓皇掩面逃走。
——前些天她躲藏在知青办的杂物间里时,每天晚上都会去食堂偷点儿吃的。除了吃点儿残羹剩饭什么的,还会悄悄的抓上几把大米、偷几盒火柴、盐巴、腌菜都偷一点儿……这样慢慢的积少成多,也被她顺到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她去取了这个包袱,又往面上抹了一把泥土,遮住俏丽的容貌,匆匆离开知青站。
也幸好那会儿知青们都去食堂排队吃饭了,她趁机逃出来,也没人发现。
而今天又是赶集的日子,几乎第一生产大队里所有的人都出来赶集……郑萍小心翼翼地避开人,在一个面生的中年大婶那儿买了二十个馒头这才急急离开。
仓促之下,她不敢去长途班车站,一是怕被人认出来,二是这个点儿根本没车!她也不敢去军营,别栀栀正在和黎恕处对象,她去了军营,岂不就将行踪暴露给别栀栀了?
万般无奈之下,郑萍只能依靠双腿,步入原始森林。
她选择的是往东而去。
——往南去,是茫茫大海。北边儿是林市,她不希望在继续呆在这个地方。西边儿是内陆山区还连着国境线,郑萍直觉往那边走会很危险。
只有往东去……
往东去,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去资本主义殖民地香港,一是去……大上海。
郑萍还没有想好到底是去香港呢,还是去上海。
但这个问题并不十分迫切,她必须要先走出这片原始森林……否则,若命丧此处,那么考虑以后要去哪儿也是多余。
吃完两个大馒头,郑萍蹲坐在树桠上,希望自己可能尽快睡着。
只有趁暂时填饱了肚子抓紧时间赶紧睡着。否则,每天只进食淀粉类的食物,很容易造成胃酸过多,半夜烧胃到让人辗转难眠。
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蹲在黑漆漆的夜里,听着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声声孤寂又凄凉的鸟叫……
郑萍忍不住又哽咽了起来。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仿佛在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上,她选择的每一步、全都行差踏错。
她出身高干家庭,父母一共育有五个孩子。结婚多年的姑姑姑父一直无所出,想在她家里挑选一个过继过去。
郑萍行二,当时已经九岁了。
姑姑的本意,是想选郑萍最小的妹妹。小妹妹才三岁,还不太记事儿。
而郑萍虽然出身高干,因为家里孩子众多,生活也一样过得紧巴巴的。她羡慕邻居家和她一般大的独生女,一人尽享父母所有的爱,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最拔尖的。她恨透了无论什么东西都要跟兄弟姐妹分
享……长姐比她大三岁,所以妈妈永远只给长姐做新衣,她呢,就只能捡姐姐穿剩的、穿旧的……
所以当她知道姑姑想要在自家收养一个孩子的时候,不禁眼前一亮!
——姑父也是高干,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比自家差。与其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什么也不懂的五妹,倒不如让她去。
于是郑萍吵着闹着要去,天天在家气母亲、和姐妹们斗气,还明里暗里奉承姑母,甚至不惜喂三岁的小妹妹吃馊了的稀饭,导致小妹妹上吐下泄……
亲生母亲舍不得病弱的小女儿,姑母也不想要个身体孱弱的孩子。
就这样,郑萍终于如愿成为姑父姑母家的独生女儿,也被姑父姑母当成掌中珠,宠爱了三年。
然后姑母开始接二连三的生孩子……郑萍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十六七岁的她,开始被家务绊住。要做饭、要做卫生还要帮姑母带弟弟妹妹。做得好,是她尽长姐的本分;做得不好,就会得到一句“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累死累活几年后,在看看她亲生父母这边……
24岁的亲生长姐在父母的安排下,和一个英俊有才的青年结了婚,按部就班的上完学、被分配到很好的单位去工作,姐夫家庭条件也很不错,两人相亲相爱的。21岁的郑萍下乡插队时,长姐刚好怀了孩子。
20岁的三妹,是郑萍整个童年的竞争者和对照组。
幼时的三妹就过于出色,以至于父母对其他儿女的关注、远不如对三妹的关心与付出。一年前,三妹前去参了军,而且她还不稀罕去文工团、也不想当医务兵。她要当女特种兵!在郑萍离家前,听说三妹已经如愿通过了考试与选拔,正式进入特种兵连队了。
三妹成为亲生父母一家的骄傲。
就在郑萍离家前,她那刚满18岁的四弟也去参军了……
最小的五妹今年15岁,她是唯一一个留在亲生父母身边的孩子,在哥哥姐姐们离家后,她成为了父母最爱的孩子。
对于郑萍来说,就很尴尬了。
她也看到了亲生父母家的变化,忍不住想要亲近……可姑母的话越来越难听,亲生父亲看在老人的份上、也为了维系亲戚情分,只能冷着脸把她推开。亲生母亲恨她当年为了离开这个家、甚至不惜对小妹下手……也坚决不愿意睬她。
她没办法得到父母的爱、也得不到姑父姑母的爱。
后来她又面临着下乡……
其实郑萍的亲生父母也是双职工,大姐占一个招工的名额,但她三妹四弟已经去参军了,只要亲生父母把她认回去,她就可以在占一个招工名额。
至于小妹么,虽然可能会失去招工名额,但政策规定了在特定情况下、双职工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
在郑萍看来,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亲生母亲不愿意让她回归。
不管郑萍怎么哭闹,母亲就是不愿意。
郑萍就又走错了一步:她去找奶奶来评理,捏造姑父姑母虐待她、逼她干家务活的证据,想通过奶奶来向父母、姑父母施压,好让她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
老太太被她一哄,稀里糊涂的也大闹一场,虽然后来父母家和姑父母家解除了误会,却也让原本亲密无间的两家亲戚生出裂痕、更令两家沦为当地大院的笑柄。
郑萍的亲生母亲更加不愿意接受郑萍,姑父姑母这边也寒了心。
姑父母很直白告诉郑萍,“我们也是双职工,但我俩名下的招工名额只会留给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不你还是找你亲爹妈想想办法?”
可亲生母亲那边死活不同意……
最后生生捱到了最晚期限,没办法,郑萍只好服从安排,下乡插队。
到了南陵岛以后,郑萍觉得,也许一切也不会太糟糕呢?
于是她又走错了一步:她看上了生产队大队长韦大成的儿子韦利民,本来只是想吊着韦利民……只要他能让她吃饱肚子不下地干活,她就和他拉拉小手儿谈谈恋爱又怎么样呢?
可谁又知道,韦利民是个疯子呢?!
接下来,她因为累及陶容冶受了重伤,受到组织的处分,被分配到更偏僻更穷的农场去插队……
她就又走错了一步:因为不想去很偏僻很穷的地方插队,所以在南陵当地随便找了个男人就把自己给嫁了!
每每想着高干家庭出身的自己,莫名其妙沦为农妇,丈夫不解风情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种庄稼的糙汉!在想想家里贤惠长姐的幸福美满、傲气三妹的英姿飒爽……郑萍就觉得无地自容!
然后她——
又走错了一步。
——她把前来看望她的刘小云打晕,留在韦八斤家里李代桃僵,她则趁机逃了出来。
在那一刻,其实连郑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所以这一步,她真的……又走错了吗?
不过,不管她做出任何决定,她都不可能在回到南陵镇,也不会在回到父母家和姑父母家了。
想让她回去,除非她风风光光的出人头地!
她并不后悔和刘小云对调人生,因为这是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唯一一个机会。
属于她的郑萍的身份,已经废了。
现在她叫刘小云,她未婚,她年轻漂亮。
她还有得是机会。
这是郑萍给自己画的最后的大饼。
她带着煎熬的心情沉沉睡去。
郑萍在原始森林里一共走了五天五夜,历经数不清的有惊无险才终于走出了森林,能远远看到山下那道依着山势盘旋而下的国道了。
她大喜过望!
就是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穿过森林时走偏了方向。
她吭哧吭哧地扛着包袱,好不容易才走到公路上,然后东张西望。
最好这时候能有过往的车辆可以让她搭个顺风车,还能让她趁机问问这到底是哪儿。
结果,她沿着公路走了大半天,一辆过往的车也无,一个来往的人也无。
走着走着,天快黑时,突然有人叫了住她:
“大姐!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
郑萍被吓了一跳!
她转头一看,一个面黄肌瘦穿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公路下边儿的一个涵洞那儿,抬头仰视着她。
郑萍立刻感觉到危险,拿起充当拐杖的木棍,用尖尖的那一头对准了这个男人,一脸的戒备。
男人苦笑,“大姐,你不用紧张,我、我是住在这附近的猎人,几天前追着一头野猪跑到这附近,野猪没逮着还不小心受了伤,我也就被困在这儿了……大姐你行行好,有吃的就给一口,成吗?”
郑萍咬住了下唇。
她停了下来,给了这男人两个馒头。
男人低头狼吞虎咽的吃着馒头,他眼神闪烁,并且用眼角的余光一直在不停地打量着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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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别栀栀和黎恕呆在派出所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刘小云信誓旦旦的对着派出所所长说,她是郑萍……
所有人都被刘小云的举动惊呆了。
派出所所长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你是郑萍?你怎么可能是
郑萍呢?我告诉你啊女同志,我认识郑萍的!你不能冒充她呀!”
刘小云呜呜的哭,“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吗?郑萍把我打晕了,她抢走了我所有的钱、我的介绍信、我的调令和我的火车票!现在的郑萍已经替代我、冒用我的身份,成为了刘小云,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我恨她!我也不服!我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也是一团糟,她凭什么认为我的人生比她的更好,值得她来窃取?好,那我就让她看看……我刘小云从今天起,活成了郑萍!我要让她看看,就算我走上了她的人生道路,我也绝对不会过得比她差!”说到最后,刘小云放声大哭。
栀栀在次目瞪口呆。
——这世界也太魔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郑萍的故事暂告结束,多年后才会轮到她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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