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不见,傅明宇已经变了个模样。

    栀栀初识傅明宇时,傅明宇是个二十四五岁桀骜不驯还带着点儿傲娇属性的男青年,天真不失韧性,热情而又坚持……

    可惜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冤家。

    算起来,十年过去,傅明宇已经三十五岁,棠娘的女儿也快十岁了……

    “栀栀,这些年……你有棠娘的消息吗?”傅明宇红着眼圈看着栀栀,表情是绝望的,眼神又暗含着一丝希冀。

    栀栀垂首,默默摇头。

    良久,傅明宇长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在躲我吗?”他喃喃低语,渐渐远去。

    栀栀也叹了口气。

    她也没有散步的心思,转身去找辫子爷爷了。

    辫子爷爷已经睡醒了午觉,这会儿正在屋里坐着等栀栀。

    栀栀一到,辫子爷爷先是很自豪地拉着她参加他和瘸子七共住的屋子:

    看看我们这床,一米二宽的!单人床一米二宽,睡在床上都能打滚了!再看看我们铺的这床垫子!呐,这么厚的一层麦秸杆垫,一年换两次!麦秸杆垫上铺了草席,草席上铺旧布单,布单上是厚厚的一层木棉垫……

    栀栀你压一压我这床垫子,是不是很软?

    哎哟解放前啊连地主老爷都没有这么好的床铺咧!

    栀栀你再过来看看我这屋里的柜子……我和老七一人一个衣柜!一人一张桌子!这椅子……特别结实!坐着——它特别舒服!还有这开水瓶、这手电筒、这闹钟……我跟你说,咱们这儿的人啊,全都人手一份!

    栀栀你说说,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好哇?

    辫子爷爷激动万分地说道。

    栀栀连连点头。

    一旁的瘸子七也说:吃饭的时候那才叫好呢!我也不知道是捡到啥宝了活到现在……现在啊,每天午饭晚饭全都是一荤一素一汤,大米饭管饱!而且米饭还有两种,一种干饭,一种是煮得浓浓烂烂的软饭!想吃哪种想吃种,我就爱吃那种软不拉叽的饭,不费牙口!

    辫子爷爷大笑,“对对对!栀栀啊,要不今天晚饭你就在我们这儿吃?”

    栀栀笑道:“没问题啊!一会儿黎恕也会过来,那我和他就在这边儿吃晚饭吧!”

    几人聊了一会儿的天,辫子爷爷对栀栀说道:“你不是说,想去赶海?这个点差不多了……走吧!”

    栀栀犹豫道:“要不还是不去了吧,爷爷,我们就在院子里散散步也是挺好的。”

    ——主要是中午辫子爷爷去海鸥岛的时候,是林小满搀扶着去的。

    栀栀也不知道辫子爷爷是腿脚不便呢,还是哪儿不舒服,所以宁愿不去。

    可辫子爷爷很顺溜地拿起了拐杖,豪情万丈地说了声“走”,然后一马当先的柱着拐杖离开了。

    栀栀:……

    她只好跟了出去。

    在路过食堂的时候,栀栀进去借了个背篓和一把火钳,跟着辫子爷爷一块儿走了。

    别看辫子爷爷柱着拐杖,但走起路还是挺利索的。

    栀栀跟在他身后,还得小步快走才能赶上。

    到了岸西海滩,栀栀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

    她赶紧脱了鞋袜、挽高了裤脚,爬上了岩礁,拿着火钳开始翻找……

    岩礁上吸附着密密麻麻好大一片藤壶和将军帽。

    栀栀并没有密集综合症,但看到岩礁上层层叠叠的诸多吸咐型贝类……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带了火钳过来。

    所以很轻松就将这些藤壶从岩礁上敲击下来,再捡起来放进背篓里就好。

    正义岛和海鸥岛上的食物来源充足,大家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吃饱肚子而来赶海。现在赶海成了一种消遣,而大家平时又忙于工作……已经鲜少有人花时间来撬这些壳多肉少的东西了。

    但是栀栀弄了不少。

    她吭哧吭哧地敲下来一大背篓,气喘吁吁地背下岩礁,将打回来的藤壶和将军帽全都堆在沙滩上,再背着空篓子回去继续打。

    来回打了四五趟,栀栀也累了,这才不再去打藤壶和将军帽,而是留在沙滩上,和辫子爷爷一块儿撬贝壳取肉。

    辫子爷爷虽然年纪大了,撬壳取肉的动作却麻利得很。

    他随身带着个竹柄铁头的单叉鱼叉,用轻薄锋利的尖锐铁叉一撬,贝壳被撬开,再用铁叉一一剜,肥美的贝肉便壳肉分离了。

    接下来,贝肉被扔进背篓里,空壳被甩到远离海水的沙滩一头——贝壳焚烧后便是石灰。

    现在岛上的砖窑用得比较少了,大约两个月开上几窑,烧出来的砖块是用来修补房子的。到时候可以集中将这些贝壳拿到煅烧,制成石灰起一个沤肥的作用。

    栀栀和辫子爷爷一边撬贝肉,一边聊天。

    犹豫片刻,她还是把她和黎恕决定要在外海种岛的事儿说了。

    辫子爷爷眼睛一亮,“在海里种个岛?”

    他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他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栀栀瞪大了眼睛。

    辫子爷爷傲然说道:“这事儿要是放在十年前……我们兄弟还没老的时候,正义岛二百来号人,每人潜下海里去搬石头,然后再摞在一块儿。一人一天搬五十块大石头……二百人一天就能搬……我来算算哈,二五一十多个零再加前头三个零……那一天就能搬一万块大石头啊!”

    “那干上三年五年的……肯定能堆起一座山来,山尖尖露出了水面,可不就是个岛?再说了,我们选个地势浅一点儿的、有淡水出口的海底不就得了?做事情要有聪明的头脑,不要傻乎乎去选那种很深的海沟子嘛!”辫子爷爷继续说道。

    栀栀笑了。

    辫子爷爷又突然沉默下来。

    “栀栀啊,要是十年前你给我们布置这个任务的话,那岛早就已经种起来了!现在……哎,爷爷老了哟!”辫子爷爷伤感地说道。

    栀栀只觉得眼眶热热的。

    “爷爷,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外海种岛吗?也不用问问我,种个岛出来有什么意义吗?明明外海多的是无人荒岛,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地种个岛?”栀栀小小声问道。

    辫子爷爷一愣。

    “大当家不在么,就由你这个小当家来做决定啊!”辫子爷爷笑眯眯地说道,“我们老了,你跟我解释太多我也不懂……但你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个能耐把荒无人烟的海鸥岛搞得那么好,连着正义岛也搞好了……整个南陵地区都受益嘞!”

    “所以栀栀啊,你想要去种个岛,这肯定也是天大的好事!爷爷一定会支持你的!”辫子爷爷说道,“我虽然老了,不中用了,但你胖叔还算年轻,他们还好使……我算算哈,嗯,起码能挤出一百个人来给你用!”

    “栀栀啊,你莫要灰心……有你胖叔叔他们在,一百个人花上十年时间,就每天下水搬五十个大石头,怎么也能帮你把岛建起来了!”辫子爷爷安慰栀栀道。

    栀栀久久不语。

    实际上,她是不敢开口说话。

    就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住情绪。

    正义岛上的叔叔爷爷们,和当初的棠娘一样,捱过最狠的饥饿、受过最不堪的贫穷、明明上了年纪,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情冷暖,可他们依旧天真善良。

    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信;她想怎样,他们都配合。

    这样人民太好了啊……

    辫子爷爷却在一旁自言自语了起来,“……栀栀啊,依我看,这下海搬石头也不是个事儿啊,你说要是在岸上,又重又大的石头摞在一块儿,它确实很夯实。但在海里就不一样了,海水能载重啊,要是石头垒高了,一波巨浪卷过来就给打翻了呀……哎呀这个行不通、行不通呀!”

    栀栀笑了。

    这个么,靠在海底搬石头垒成高山……确实不可行。

    但一切办法都应该拿出来好好分析、商量。有时候,未必只有来自西方的技术才叫科学,咱们种花国有五千年历史,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真正的高手出自于民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嘛!

    栀栀正准备开口说话——

    辫子爷爷突然一拍大腿,“栀栀我想起来了……”

    “什么?”栀栀被他吓一跳,连忙问道。

    辫子爷爷激动地直把刚从贝壳里撬出来的肥肥白白的贝肉托在手里,示意栀栀看,又说道:“这事儿……还非大当家不可!”

    栀栀盯着爷爷手里的藤壶肉,皱起了眉头。

    辫子爷爷说起了往事,“大当家的水下功夫可不是吹牛的,一般人在水下闭气两三分钟就不行了,我们呢差不多能闭气五六分钟吧,大当家闭气的最长时间是十三分钟……”

    “嗐,我又啰嗦了不是?扯这么远……栀栀啊我跟你说,大当家会一种捉鱼的法子,就在她会在海底利用地势、珊瑚丛和大石头来摆个迷魂阵,然后把鱼群赶进她提前设好的迷魂阵里,就会困住好多好多鱼,我们只要潜下去,在大当家划了圈儿的地方拿根鱼叉子等着叉鱼就成……”

    栀栀奇道:“迷魂阵?”

    辫子爷爷解释道:“大当家说,鱼的眼睛是长在身体的两边的,能看到远处的动静但看不清楚近处的动静,所以每次她都会垒一条窄窄长长的通道……把鱼群赶进去以后,鱼群就只能排着队在那条窄窄的道上游……咱们就守在出口,出来一条叉一条!”

    栀栀恍然大悟。

    所以???

    “那棠娘是怎么垒那个通道的?”栀栀好奇地问道。

    辫子爷爷有些赧然,他再次向栀栀展示手心里的藤壶肉,说道:“我也说不好,好像就是用这种藤壶肉和其他的什么玩意儿一块儿混合了,拿到海底去粘大石头……大石头就很稳当了,我们去掰都掰不动!就是大海龟和大章鱼也扒不动!”

    栀栀一听,眼睛都亮了!

    “棠娘可真厉害啊!”栀栀由衷地叹道。

    辫子爷爷本来还笑眯眯的,突然又叹了一口气,“可大当家也已经离开……十年了!唉!”

    栀栀咬住下唇,“爷爷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她找回来的!”

    “什么?”有人失声惊呼了起来。

    栀栀转头一看——

    原来,白发俊颜的傅明宇和气宇轩昂的黎恕正并排而立,两人就站在距离她和辫子爷爷不远的地方。

    显然,傅明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栀栀的话。

    他激动万分,上前就扒住了栀栀的胳膊,“栀栀!栀栀!!!你知道棠娘在哪……是不是?是不是?”

    栀栀被他抓得有点儿疼,想挣脱,“明宇,你冷静一点儿……”

    傅明宇有些癫狂,他双目赤红,歇斯底里地说道:“我、我很冷静!我现在很冷静!栀栀你告诉我,棠娘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

    黎恕当即上前,抓过傅明宇的手,先令栀栀获得自由,又反手握住傅明宇的手,“明宇,你别着急,你冷静下来好好听栀栀说……”

    等到他握住傅明宇的手时,才觉察到傅明宇失态时,手劲儿有多大。

    傅明宇没有理会黎恕,只是含泪看着栀栀,说道:“栀栀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栀栀看了黎恕一眼,说道:“我打算动用手里的关系,让在新闻联播里播放寻人启事!只要棠娘还在国内,她总会得到消息的!”

    黎恕立时明白了。

    ——栀栀是打算动用国安上级甲领导留给她的那个特权号码!

    一时间,黎恕有些犹豫。

    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栀栀,没吭声。

    傅明宇呆了一呆,没有想到栀栀寻找棠娘的方式是这样……

    他终于冷静了下来,胡乱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痕,颤声问道:“那、那她会回来吗?”

    栀栀说道:“正义岛需要她,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辫子爷爷点点头,“是的呀,要是她知道正义岛需要她,她是肯定会回来的。”

    傅明宇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朝着岸上狂奔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大吼了起来。那狂如野兽般的吼叫声,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他此刻激动而又痛苦不堪的情绪……

    栀栀看着傅明宇的背影,不禁有些担忧,“他这是怎么了?”

    辫子爷爷摇摇头,叹气道:“随他啦!让他发泄一下吧!唉,孽缘呐……哪个能想到,这么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五谷不分的富贵公子哥儿,能为了棠娘而在这里耗了十年啊!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呐?”

    栀栀咬住下唇。

    是啊,一个人最好的十年青春,全都耗在无尽的等待之中。

    这也确实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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