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按东浦本地的习俗,一大早的就有人在烧香拜佛。
鞭炮声从五点开始响彻天际,闻欣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茫茫然道:“按他们这样过节,一年得炸多少炮啊。”
从还没过年到现在,那真是天天都叫人震耳欲聋。
虞万支也是头次不回家过年,打哈欠说:“本地做生意的人多。”
挣钱的人都有点小迷信,据说建国前就是这样,六七十年代停过一阵,这会是越演越烈。
闻欣也不过说两句,耷拉着眼皮,换个姿势赖在他怀里说:“我努力再睡一会。”
今天就要上班,晚上还不知道到几点。
虞万支嗯一声不再打扰,感觉她也没怎么睡着,眼瞅着时间差不多轻轻道:“该起了。”
闻欣半梦半醒之间,猛地睁开眼说:“新的一年,要好好工作。”
声音洪亮气势足,倒把虞万支吓一跳,他有些感叹道:“很少见你这样兴奋上班的人。”
哪怕是他,常常也觉得是在硬着头皮熬而已。
但闻欣不会,她上班当然也会觉得辛苦,可第二天依旧能打起精神来,辛苦这两个字好像很少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她道:“有钱挣啊。”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大家当然都不会,但抱怨是人的天性,虞万支要不是沉默寡言,车轱辘话也得说两句这世道。
他捏她的脸说:“嗯,起床挣钱了。”
闻欣蹦起来,洗漱好两个人一起出门,走到家属院门口,虞万支停下来招呼道:“兴隆。”
被叫“兴隆”的人长得很高,眼角有道疤,按理该显得有点凶狠,但看上去却几分斯文。
他道:“这么早出门啊?”
虞万支点头道:“去上班。”
又介绍说:“我媳妇闻欣,你还没见过吧?”
说是没见过,闻欣瞅着他却有点脸熟,不过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还是笑笑打招呼道:“你好。”
付兴隆一看,他们就是恩爱夫妻,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表情一瞬间有些伤感,点头道:“你好。”
虞万支是看得真真的,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又跟他寒暄几句才走。
穿过马路,就是花意服装店,老板吴静来得挺早的,正在打扫卫生,毕竟停了快一个月,空气里都有灰尘的味道。
闻欣连忙拿扫帚,左右看说:“咦,今天欣怡没来吗?”
吴静常年是走哪都带着孩子,除开去厕所不撒手,这会道:“我妈稀罕孩子,过几天再去接她。”
隔代亲嘛,闻欣其实很少去打听她家里的事情,看得出人家也不太爱提,转移话题道:“那挺好的,正好最近应该都会比较忙。”
年前生意好,仓库的货卖掉七七八八,眼看要卖春夏装的季节,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吴静嗯一声,也没多解释。
倒是闻欣扫着地,忽然停下来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付兴隆面熟了,他不就是欣怡爸爸吗?
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有什么纠葛,她升起八卦和好奇,想想又觉得还是少打听,甩甩头接着干活。
两个人各做各的,不多时就有客人上门。
这会来也挑不到什么好的,但胜在便宜,吴静做主卖的成本价,知道再放两天说不准就要明年才能清仓。
主要价格低,还是能吸引不少客人的。
闻欣自己写的“大衣低至20元”的纸贴在外面,自己端详着说:“我字真丑。”
虞万支的就好看,哪怕是写人名都铁画银钩。
他这会正在制作新一年的统计表,需要把每个工人的名字都写上去,写着写着听见有人在车间门外喊道:“虞主任,有客人。”
客人?虞万支停下笔出去看,认出来人后道:“老张啊,今年开工这么早?”
老张看他跟救星差不多,赶忙道:“我说万支,你可得帮帮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借钱呢,虞万支可是自顾不暇,谨慎道:“咋的了?”
老张擦一把不存在的汗说:“能不能抽点时间,帮我做一批定制轴。”
生意上门是好事,这也关系到虞万支的奖金,他二话不说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图我看看。”
老张赶紧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来,奉承道:“你的手艺谁不知道,不难的,给我做一百个就行。”
一百个本来就已经算小订单,更何况这还是小零件,这年前堆的订单可是跟山差不多,工人们才来没几个,哪能还腾出人手和机床来。
虞万支马上改口道:“一百个真没法做。”
可不就是难在这,老张卖人情说:“我也是老主顾了,你帮帮忙。”
不是虞万支不肯帮忙,他实诚道:“老板要知道,非扣我工资不可。”
不挣钱的买卖,轮不到他做主的。
老张也知道这个道理,诉苦道:“要不是刘五好端端的进去了,我也不至于往你们这些大厂钻。”
行业里分三六九等,有大厂自然有小作坊,大家接的单子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像刘五原来就是专门接这些小活的,一直很有口碑。
虞万支还跟人家打过交道,这会诧异道:“进哪里去?”
反正这也是最后希望,老张不妨唠唠,有些感慨道:“说是过年喝多几杯,把一个什么亲戚干翻了,他媳妇最近在变卖家当筹钱,不然少说得蹲个十来年。”
眼看好好的日子,现在是连累妻小啊。
虞万支也是唏嘘,说:“我记得他生意做得不错。”
一年到头最少也有个五六千。
谁说不是啊,老张叹口气说:“正好,我看他那还有点原料,你们要不给买回来?不然他媳妇那样子迟早叫人趁火打劫个精光。”
什么都不懂,有人就爱发这种财。
这点主虞万支还是能做的,他想想道:“那我下班去看看。”
老张也就不多留,寻思还是到别处找找路子。
虞万支送他到门口,转身回车间接着干活,七点才去食堂吃晚饭。
复工的人只有三分一,因此拢共就三个大锅菜可挑选,各个都是素。
打工的只要量大管饱就能,哪舍得吃什么荤,但他这个年过得太丰盛,难得有些食之无味起来,只能就着白菜汤,两眼无神地嚼着。
这顿“忆苦饭”吃完,他就骑上自行车往刘五的小作坊去。
做轴承加工的不会搞得太花里胡哨,进去正中就是一架插齿机,零碎边角料都在脚边,看上去乱糟糟的,刘五亲戚说:“你要啥直接跟我说,价钱差不多就一把清了。”
虞万支蹲下来说:“钢板拢共有多少?”
“一吨三,连运费的话算你两千。”
虞万支知道行情,心想也就是怎么买进来的就怎么卖出去的价格,里外加上运费肯定是亏的。
他道:“行,我再看看别的。”
一共好几种,他口头定下来,约好明天自己叫车来载货就结账,拍拍屁股要走就撞见熟人老周。
老周原来还是虞万支的工友,不过早就换地方,只是碰上面肯定要相互打招呼。
虞万支道:“你现在是在哪个厂来着?”
老周摆摆手说:“嗨,都快黄了,我这不是出来找找出路嘛。”
刘五都进去了还能有什么出路,虞万支深觉得莫名其妙,灵光一现道:“你想接摊子啊?”
那可不便宜,别看这些设备都是好些年前的东西,全拿下来最少也得两万。
老周挠挠头说:“我就是个想头,凑钱哪有这么容易。”
提起钱,虞万支就不往下接,毕竟大家也不能算是很熟,他现在可是自己都很吃紧。
想到这儿他匆忙结束话题,有点逃之夭夭的意思,赶快骑上车去接闻欣下班。
开工第一天,闻欣的任务就是做大扫除,张罗着怎么把货架上剩下那点东西清出去、
其实很多档口卖不出去的东西都是能退换的,但难免要扯皮很久,吴静嫌麻烦,向来都是情愿亏一点处理掉。
好在她眼光着实是好,陈列的衣服多半都能卖,不然按她那点做生意的本事,店早就垮了。
因此两个人算是忙忙碌碌一整天,虞万支来的时候还被抓壮丁。
闻欣看到他就兴奋,说:“窗户窗户,你快点修一下。”
不知道的以为他名字叫窗户,虞万支把梯子搬到墙边,边往上爬边说:“哪坏了?”
店铺靠着街的位置有个高窗,下午弄半天愣是打不开。
闻欣指挥道:“你从右边掰一掰,能开吗?”
当然是不能,虞万支在窗框上敲敲说:“应该是生锈,上点油就行。”
听上去不复杂,吴静的抱歉稍减,不过说:“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闻欣爽快道:“小事一桩,现在随便叫个人都要三五毛。”
压根划不来。
但对吴静来说能用钱解决反而是最容易的,但她只是看着不通世事,倒不是全然没脑子,仍旧说:“谢谢。”
又左右看说:“差不多都弄好了,闻欣你先下班吧,我待会锁门也回去了。”
闻欣下意识朝街边一看,好像有个还算熟悉的身影,点头说:“行,那你自己小心点。”
夫妻俩朝外走,到家属院门口她才说:“是不是早上那个人?”
虞万支其实一直等着她追根究底,毕竟平常是狗多叫两声都得趴在窗边看半天的人。
他道:“对,兴隆是吴静前夫。”
闻欣不由自主道:“前夫怎么还总来。”
他们这代人选离婚,必然是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既然如此,怎么还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有点奇怪。
虞万支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内里,他只是几年前跟付兴隆熟过一段时间,后来人家生意做大就少来往。
不过哪怕是鲜少来往,大家都知道孤儿付兴隆有个富贵出身的小青梅。
他道:“吴静原来应该是很喜欢兴隆的,可惜男人太想挣钱证明自己,只好一拍两散。”
其中必然是有故事,闻欣叹气道:“挺可惜的。”
青梅竹马走到这一步,但她想想觉得肯定是付兴隆的错,说:“吴静这么好说话的人,得是多生气才要离婚啊。”
虞万支其实不大关心这些,顺着她的脑袋说:“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闻欣也就不打听,转而道:“我跟你说,东浦太可怕了,我今天在仓库里看到一窝蟑螂!”
虞万支赶紧上下打量她道:“没事吧?”
平常在家看见一只都能嗷嗷叫。
闻欣理所当然道:“你不在,我啥都能干。”
她拿着拖鞋是大杀四方,吴静对她可敬佩了,那眼神真是贼亮。
虞万支只好大把安慰的话咽喉咙里,夸道:“非常棒。”
闻欣越发得意,双手揪着自己的麻花辫往天上一抛道:“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她是最近看武侠小说入迷,上台阶都开始幻想自己有轻功,恨不得一口气跳到八楼去,胆子好像也大不少。
虞万支是高兴的,又有些惆怅。
他既希望自己能照拂她一生,又更愿意她有能力照顾自己,不至于突发意外无从安排,这种心态大抵是做父母的都会有。
做父母,念及此虞万支无奈摇头,跟她说着自己今天做的事。
闻欣听到晚上这一段说:“开这种小作坊很挣钱吗?”
虞万支隐约知道她的意思,摇头说:“一年应该能挣上五六千,但最基本的设备就要两三万。”
对很多人来说做生意的本钱就是个问题,只有大半辈子都在打工。
闻欣心里的小火苗只好熄灭掉,知道哪怕是两三千对他们现在来说都够呛。
不过她很少觉得失落,仍旧道:“以后我们会有钱的。”
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天,却还是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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