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很丰盛。
闻欣想着难得来一次,把招牌的几样点个遍,反正她吃不完的有人吃得下。
不过哪怕是虞万支这么大的饭量,最后都有些撑得慌,靠在椅背上说:“缓缓再走。”
闻欣也不想浪费坐在这儿的钱,托腮看大大的落地窗外忽然说:“这要着火了怎么办?”
这么高的地方,逃估计都没方向。
虞万支没反应过来,都不知道要怎么答,思考片刻才要说话,被端着水果的服务员打断。
服务员道:“你好,果盘是赠送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看看饮品单。”
居然还有赠送,人家的态度客气,闻欣想想说:“饮品有什么推荐?”
服务员道:“点咖啡的人最多,喝不了苦的话也可以试试拿铁,里面有牛奶。”
咖啡?听上去就很新奇,闻欣跟虞万支使眼色。
虞万支知道她什么都想试,也没对三块钱一杯提出什么疑问,只是尝到嘴里才皱着眉说:“这是什么玩意?”
闻欣是只敢轻轻碰一口,这会抿着嘴回味说:“啊,不回甘啊。”
虞万支好笑道:“你以为是茉莉花茶?”
家里只有这种茶,她喝着觉得甜滋滋的,尤其是夏天每天都要泡上一杯,是那种菜市场就能买到的散碎货色,一斤也没多少钱。
闻欣还以为差不多呢,说:“闻着倒是挺香的。”
喝起来不怎么样是真的。
虞万支嗅来嗅去,有一点烧焦的味道。
他道:“再试一口?”
看在钱的面子上,闻欣还是决定豁出去,但不管怎么用价格来美化,她都是不习惯,头快速地抖说:“你喝你喝。”
虞万支几乎是捏着鼻子灌下去,自我调侃道:“真是牛嚼牡丹。”
他看人家都是浅尝,喝得特别有品味的样子。
闻欣反而理直气壮道:“我们花钱的,要躺着喝都行。”
躺着喝,虞万支估计是不太行。
他道:“还坐吗?”
其实风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坐在高处的体验令人新奇,尤其是透明的电梯,在升起和降落之时都能俯瞰城市。
闻欣手撑在玻璃上向外看,世界的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道:“我们不坐公交,沿着街走行吗?”
两个人下午的安排是去拜访吴鑫华赵秋燕夫妇,从这儿到城隍庙的路虞万支不清楚,只能拿出自己的宝贝地图认真翻看。
他站在树荫下避着光研究,有位路过的大叔期期艾艾道:“同志,你知道新华街在哪吗?”
新华街啊,虞万支手指头在纸上划来划去道:“稍等,我找找。”
大叔就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在一边等,得到回答后还掏出一毛钱说:“我知道规矩的。”
东浦四处在建设,现在已经是规模不小的城市,外地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地图,可惜也不是人人都能看懂,因此催生新职业,那就是路边有好些专业带路的人,根据距离远近来定价。
虞万支不过是举手之劳,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不宽裕,摇头说:“没事,你记住在第三个路过左拐就行。”
大叔千恩万谢地走,扛着几十斤重的大麻袋,也不知道在这个多数人都返乡的时候,他缘何还在外奔波。
叫人不由得生出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情来,虞万支回忆往昔道:“我刚来东浦的时候,天天都在迷路。”
准确来说,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处可去,一天到晚都怕被查暂住证,只靠着两条腿东躲西藏,靠着一路上打听到的那点消息四处找工作,夜里别说桥洞,露宿坟地是常事。
现在想起来都不可思议,他道:“我甚至觉得有点晕人,左右瞅着密不透风。”
晕人是什么说法,闻欣更理解为胆怯。
东浦跟老家比起来实在繁华得叫人惊讶,又生出一些惶恐的意思来。
她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原来有两次我都到火车站,但没敢坐上去。”
哪怕现在是一九九二年,漂亮姑娘在外依旧是充满危险,更何况是八十年代,要不是几次严、打后有所收敛,那真是全世界乱腾腾。
虞万支见过太多意外,吓一跳说:“幸亏你没上去。”
闻欣当然是因为害怕,这并不是什么丢脸事。她实诚道:“我就站在那左看右看,脚下像有钉子,一步都没敢再往前跨。”
女孩子天生被灌输更多注意事项,尤其是她的长相,真是再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更何况是一个人。
虞万支偏过头看她说:“现在出来正正好。”
她没走什么冤枉路,也没有四处碰壁,那些撞南墙没结果的日子,只有他需要经历就好。
闻欣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虽然有独自生活的本领,但在陌生的地方需要应付的问题还很多,可是一路看来,她在东浦其实没遇到什么难事,生活还挺如鱼得水的。
乐不思家嘛,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自然会期待一个港湾,可是于闻欣而言她在东浦已经有停靠处。
这一刻她好像明白父母对她会一去不回的隐忧,因为世上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
她忍不住抬头看,想要辨认着家的方向,眯着眼睛看太阳说:“是挺好的。”
中间这片刻沉默,让虞万支觉得她是犹豫。
他道:“起码我们能互相照应。”
闻欣没觉得自己照顾他多少,不过揉揉因为阳光有些发酸的眼睛说:“娶媳妇好吧?”
虞万支觉得是再好不过,虽然他从前不这么认为。
他拭去她眼角沁出的那一点泪花道:“非常完美。”
闻欣得到这段婚姻里的最大肯定,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说:“都这么好了,咱们再买个糖葫芦吧。”
这又有什么关联呢,虞万支搞不明白,但还是停下来说:“要草莓的还是油柑?”
草莓还是今年才见有人在卖,一串就要七毛,不过菜市场这一样水果也卖得贵,所以大家都能接受。
闻欣抉择两秒钟还是说:“油柑。”
倒不是因为钱,主要是现在觉得太油腻,只想吃一点爽快些的。
虞万支二话不说掏钱,家里其实他是不管钱的,每个月挣多少都交公账,只领五十块钱伙食费,但出门在外小偷小摸多,尤其是赶上逢年过节,出门肯定都是揣他兜里。
满大街吃这种零食的几乎都是孩子,闻欣记得在老家的时候要是这么大的人还在买,街坊邻居都会笑话说是馋姑娘。
一旦被打上这种标签,婚事上就很受阻,没想到嫁人以后反正过上想吃就吃的生活。
世界挺莫测的,闻欣想到这茬耸耸肩,跟着他左绕右转。
两个人都是小时候干过农活,翻山越岭砍柴放牛的好体力,因此走着路一点都不累,反而有探索的快乐。
那些从街头巷尾传出来的烟火气,为这座陌生的城市增添三分归属感。
闻欣道:“下次咱们还是少坐公交多走路。”
还不晕车,舒服很多。
虞万支没有意见,只要她愿意,不过第一时间又计算着能省多少钱。
今年全市的公交车重新调价,从工业区到市里一口气涨两毛,得亏他们不是常来的,不然能心疼坏了。
闻欣单纯就是不想坐车,大概是她现在这份工作站得久,走一走反而精神许多。
她走半个多小时后总算看到熟悉的地方,确定说:“拐过去是不是那家馄饨店?”
敢情她认路都是靠吃的,虞万支好笑道:“对,就快到城隍庙。”
城隍庙前的批发市场,一年到头的人流如织,吴鑫华赵秋燕两口子的摊子就摆在这。
不过他们现在可不是小小的路边摊,而是有篷布的固定位置,租金贵很多,也请上工人。
说是工人,其实是他弟弟吴鑫国,哥俩长得有三分像,都在招呼客人。
虞万支也没打扰,等他空下来才说:“生意不错啊。”
吴鑫华老早看到他,不过现在才腾出功夫,热络道:“这不快过年嘛。”
他现在不光卖自家做的炒货,还有冬瓜糖这些进货来的东西,正好是应季食品,只两个人支应都有些忙不过来。
虞万支聊没两句,索性帮忙搭把手。
闻欣左右看没有赵秋燕,又都是男人,拽虞万支的袖子说:“我去找秋燕吧。”
虞万支在工业区都不放她一个人到处跑,更何况是不算熟悉的这一片。
他二话不说道:“我先带你去。”
赵秋燕在家里做加工,当然只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关键火候这些还是她自己来,但洗洗刷刷的事情有位大嫂帮忙。
她看到闻欣就说:“正好,咱们出去逛逛吧!”
逛逛?闻欣也有些兴奋起来,偏过头看。
有人搭伴的话虞万支也算放心,把钱包给她说:“小心点啊。”
闻欣故意开玩笑说:“人还是钱?”
虞万支也不忌讳有人在,捏她的脸说:“当然是你。”
这么黏糊,赵秋燕好笑道:“行啦,快点走吧。”
两个女生一起往外走,沿着小巷到大马路。
赵秋燕说:“刚开的大商场,鑫华陪我去过一次,不过跟他出门没意思。”
男人,那真是什么都看不懂,跟对牛弹琴差不多。
闻欣对任何新鲜的东西都充满兴趣,连忙问道:“都有啥?”
赵秋燕道:“你吃过麦当劳不?”
麦当劳啊,闻欣只在报纸上看过,听说沪市那边开业的时候大排长龙,整整一版都在庆祝。
不过价格也不便宜,最简单的套餐都要十块钱。
十块钱,也不看看现在大家每个月都挣多少钱,万元户这些说到底是听得多见得少,所谓东浦处处是黄金没错,但能捡到的始终是少数人。
闻欣道:“哇塞,一定很奢华。”
她的估计也没有错,那真是人还没进去就能感受到,连门童的笑容都让人觉得不敢轻易迈进去。
但她们就是抱着啥也不买的心情去,从一楼到七楼转个遍。
说实在的,要是咬咬牙还真的能买几样,但大家都只是日子稍微宽裕些,哪里舍得。
两个人都是纯粹看热闹,走个过瘾就两手空空的回摊子,惹得做丈夫的都说:“怎么没买东西啊。”
吴鑫华和虞万支是同时开口,说完面面相觑,自己先笑出声。
闻欣也是乐得不行,直接道:“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仗着眼尖看得真真的,人家一件外套就敢卖上千,看着面料是挺稀疏平常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虞万支倒希望大风能刮来,可惜也没有这个本事,好在对她爱玩不爱买的性格已经有把握,想想说:“晚上去吃火锅。”
一连两顿好吃的,比买什么都叫闻欣开心,她一下午什么都没干光走路,中午甭管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消化得差不多,简直是眼睛都亮起来。
虞万支虽然知道她的脾气,但还是得说:“就惦记着吃。”
语气亲昵。
闻欣也不否认这个事实,皱鼻子示威道:“不行吗?”
虞万支下午帮着搬搬抬抬,干净不到哪里去,手虚虚在她发顶拂过说:“当然行。”
另一边,吴鑫华赵秋燕两口子也在说私房话,让唯一埋头干活的吴鑫国不得不说:“哥,你们还是吃饭去吧。”
所以说招个人还是很有必要的,吴鑫华要招待客人,点点头说:“那我们先走,你看着点啊。”
两对夫妻一前一后地走着,照旧是穿梭在小巷子里,最后停在一处平房前。
这是一家正宗的川式火锅店,占三间铺面,热气蒸腾起来叫人睁不开眼,也不知道辣椒放多少,闻欣捂着嘴直打喷嚏。
虞万支也好不到哪里去,低声咳嗽两声说:“你们俩真不愧是川省人。”
吴鑫华他们是面不改色,熟稔地跟老板打招呼点菜,上来就是一打啤酒。
男人喝酒嘛不稀奇,倒是看着斯文的赵秋燕也有好酒量才叫人惊讶。
闻欣道:“我不太能喝。”
一碰酒两颊就红扑扑,走路都不成直线。
说起这个吴鑫华就得替媳妇吹嘘两句道:“结婚的时候,她把我几个哥们都灌醉了。”
新娘子一战成名,也算是少见。
闻欣越发钦佩,觉得人家掌握一项了不起的技能。
倒是赵秋燕自己解释说:“天生的,我爸二两米酒就倒。”
她倒是整个家里的特例。
闻欣记得她爸的酒量也不太好,不过她哥是有名的酒桶。
两个女人顺着这个话题居然研究讨论起来,延伸到老家的街坊邻居们,恨不得把认识的十里地的人都拿出来说。
男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时不时碰个杯子,如此鲜明的差异,吴鑫华不由得道:“女人啊。”
虞万支踢他一脚说:“难得有说得来的朋友,闭嘴吧你。”
跟着他千里迢迢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东浦来,忙着工作也没建立起多少能来往的友情,偶尔有个见面的机会可不得絮絮叨叨说点话。
吴鑫华本来只是随口一言,毕竟他心里也是疼媳妇的人。
他道:“也是,秋燕整天在灶前忙活。”
摊子红火,跟产品的稳定质量是分不开的,关键的步骤还是掌握在赵秋燕手上,她整日里抽不开身,连街坊邻居都很难有功夫说上话,现在逮着一个当然是兴奋。
想到这茬,吴鑫华忽然说:“明年咱们再请个人吧。”
他也跟着在灶前忙活,好歹夫妻俩有个伴。
赵秋燕是想着省点钱,被他握住手好像连嘴都堵住,只顾得上点点头。
这气氛,虞万支道:“我们俩大活人还在呢。”
还说别人,吴鑫华下巴一挑说:“你下午跟我显摆媳妇多少句?”
虞万支理所当然道:“我那都是照实说,不掺水分。”
都是不知道收敛的,闻欣给他一肘子说:“喝你的酒。”
虞万支笑笑没说话,放在桌面的手悄悄挪到桌底下。
得亏边上坐着的是合法丈夫,要换个人,闻欣能因为膝盖上多出只手叫起来。
她只当不知道,吃过饭两个人就要赶末班车回家,不过走之前虞万支提醒说:“明天记得发货啊。”
各厂陆陆续续又要停工,意味着又到买年货的时候,闻欣就又惦记着挣点外快,已经跟老板吴静商量好就摆在服装店门口,两者她可以兼顾,白天晚上的搬搬抬抬就指望着男人。
虞万支本来是觉得有点辛苦,架不住她的强烈要求,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都说:“试两天,实在不行咱们就停。”
闻欣不怕辛苦,就怕没钱,不过她下午灵光一闪有个好主意,说:“咱们不散称,直接油纸包好,一包三五斤这样卖。”
这样能省点时间。
虞万支就怕她支应不开,欣然道:“这样就很好。”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晚上拿到货就在家里开始打包。
夫妻俩开着收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其实朝夕相对的人哪能天天都有很多话说,讲来讲去有点车轱辘的意思,但听和说的人都不觉得累。
尤其是闻欣,讲得嘴巴干就喝点水,润润嗓子继续讲。
虞万支是干什么的时候都能听见声,哪怕洗衣服都要从哗啦啦的水声里支起耳朵。
东浦虽然不冷,但一月的天气也不是闹着玩的。
闻欣一直有给家里添大件的想法,喊说:“我们买个洗衣机吧。”
关于买家电这件事,虞万支一直是奔着电视去的,想也不想就说:“不用,我手洗就行。”
他越是这样讲,闻欣越要搞一言堂,朗声道:“必须买。”
这话一出,虞万支就知道是必须的事情。
他无奈道:“好不容易攒点钱。”
攒钱就是为过好日子,闻欣娇娇道:“我不管,就要买。”
别说她是为自己好,就单是这个语气虞万支就没法拒绝。
他道:“买买买,你说了算。”
但真说要买,到头来这件事还是交给虞万支来办。
他本来是打算买二手货,但这两年虽然很多东西在涨价,得益于技术的提升,不少家电的价格也在降。
像洗衣机这种东西,新的和旧的差不了多少钱,但用起来是有不小的区别。
因此他是到哥们那儿转一圈,回来决定说:“我们去买个新的吧。”
这年头买新的是件大事,对家庭的意义不亚于买房子。
闻欣还真没去买过这种,不知怎么有一种扬眉吐气说:“那我们去电子大楼?”
说是电子大楼,其实就是专门卖家电的地方,是这附近最大的店,上下三层楼,进口、国产的牌子都有。
对他们打工的人来说,能从里面买东西和衣锦还乡差不多,简直是整个人都抖擞起来。
闻欣道:“那明天中午去。”
中午有休息时间,他们俩只得买个饼对付着午饭,对着一整排的洗衣机开始研究,在心里把贵的、体积大的排除掉之后,选了个八百多的威力牌。
这个价钱是给送货到门口的,为用水方便就安装在厨房里,把本来不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
闻欣觉得自己都快转不开,沉吟片刻说:“幸好我们不怎么做饭。”
这话是真的,他们俩都太忙,三顿饭都在街边随便凑合,家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齐全,正儿八经用的时候不多,非要说的话只有过年这段时间。
虞万支在心里规划着下一样东西,想想说:“下次我们就买电视。”
其实他们现在手里还有点钱,但还是惦记着先把贷款还上,心里觉得在家的时候也没多少,况且彩电实在是太贵,还不如洗衣机这种能帮人节省点力气和时间的东西好。
闻欣对电视自然是无限向往,掏出纸说:“电视、冰箱、摩托车……”
一样比一样贵,好像用这些东西垒楼梯,到最后就能有期待中的美好的生活。
虞万支则是打量着这间小屋子,好像怎么都没办法把所有东西都堆进去。
他想,等真到那一天,买大房子好像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到时候再养个崽养条狗,他们也就过上人人称羡的小康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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