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就是小姑娘廖香萍的十岁生日宴。
闻欣下班早,跟刚复工的吴静打个招呼,坐在虞万支的自行车后座走了。
他歪歪斜斜骑出去没多久,就看到付兴隆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半侧过头说:“以后咱们也买一辆。”
以后以后,闻欣只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靠在他背上打哈欠说:“行啊,有钱就买。”
现在的问题在于没钱。
虞万支何尝不知道,可从前他会因为梦想遥不可及而黯然伤神,现在倒是觉得自己早晚能跨上去。
他道:“会有的。”
闻欣莫名笑出声,跳下车后理理衣服说:“没乱吧?”
她长得好,破麻袋套身上都是一等一的,虞万支摸摸她的碎发说:“特别好看。”
对这一点,闻欣还是信心十足的。
她辫子一甩说:“那当然,娶我你是烧高香。”
骄傲得可爱。
虞万支要不是人多,能把她按在怀里薅两把,现在也只好望梅止渴,牵她说:“上去吧。”
别看只是个十岁生日,估摸着是有什么讲究,廖家定的是个包厢,有十几张桌子,这会夫妻俩在门口迎客。
廖兴看到人就说:“万支,你快点,有好事。”
虞万支不明所以跟他走,留下闻欣跟张美慧寒暄。
张美慧道:“好像是有生意,男人,就是性子急。”
这没头没尾的,没得叫人担心。
闻欣知道他们帮自家很多,琢磨着要不要再加点礼物,但现在肯定是来不及,伸手说:“给香萍做了两身衣服,嫂子回头让她试试大小。”
张美慧也是个实用人,说:“你过年给她的那件红外套,天天都要穿。”
是闻欣自己去市场买布料做的,毕竟红包还要推来让去,这种大家却基本都会收。
她道:“孩子喜欢就好。”
两个人聊几句,又有新的客人来,张美慧也就不再拉着她说话。
闻欣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目光移动着,心想场面还挺大的,比她结婚的时候都快热闹。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老家比较迟,她的婚礼只是稀疏平常,当然家家都是这样,毕竟谁也不富裕。
好在她对这些不太在意,甚至觉得麻烦,手指头在大腿上敲打着玩。
另一边,虞万支正在廖兴的介绍下跟人谈生意。
廖兴开轴承厂不是一两年,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加上他交游广泛,请的客户不老少,毕竟这种时候是大人的社交为主。
他今儿正好请一位张老板,人家有个急活,难度不小,对他来说是没啥赚头,有这功夫能接更大的单子,但给小作坊是正正好的。
虞万支知道是照顾自己,当场就跟张老板聊起来,两个人恨不得马上都弄出个样品来,可惜时间门上不允许,赶上快开场,两个人双双找位置坐下来。
闻欣看他还在说话,也没急着搭腔,只感觉到有人在桌子底下牵自己的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等菜上来,她才抽回手开始吃。
晚饭丰盛,算是大鱼大肉,在座的人闻欣都不太认识,只能客气地挂着微笑,颇有些埋头吃的意思。
虞万支倒没顾得上吃几口,中途还被拉去喝酒,散场的时候感觉都走不成直线,扶着墙说:“老婆,我缓一缓。”
闻欣一愣,心想被叫“老婆”真是神奇,她人都温柔起来,轻轻顺着他的背说:“没事,我们不着急的。”
也是虞万支太晕,没听出什么区别来,一昧地深呼吸,半晌才说:“回家吧。”
说要回去,他能管好自己就不错,难得一次是闻欣推着自行车亦步亦趋地跟着,还得时不时叮嘱道:“慢点慢点,有个坎啊。”
虞万支反应慢,跨过去才说:“没事,我还能走。”
闻欣感觉他话音都在飘,心想早知道不骑自行车来,但难得看他这样,好笑道:“你结婚都没喝这么醉。”
她还以为是酒量好呢,现在看来也是不过如此。
虞万支嘿嘿笑,跟平常看上去很不一样,说:“洞房,花烛。”
这四个字都得分成两半说,闻欣只怕他待会没法自己上楼梯,心想自己这小身板要把他扛到家可是个大难题。
她单手把着车,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说:“这是几?”
虞万支就是迟钝一点,又不是真喝傻了,说:“五。”
又一把攥着她的手说:“我来推吧。”
闻欣没答应,低头看他都快左脚绊右脚,然后才说:“你还是管好自己。”
虞万支觉得挺好的,还搭她的肩,凑过来嗅嗅说:“好香啊。”
得亏是正经夫妻,不然闻欣就要给这个“流氓”一点颜色瞧瞧。
她似笑非笑道:“酒壮怂人胆啊。”
虞万支自然不是怂人,然而他们这代人多少保守,出门在外顶多手牵手就算是恩爱夫妻,再亲密的举动是不会有,毕竟又不是在家。
因此他这样的动作那真是轻浮又罕见,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闻欣是似笑非笑,心想没摔倒就行,小事别放在心上。
就这样勉勉强强,虞万支歪歪扭扭到家属院门口,那真是十米开外谁都知道他醉得不轻。
付兴隆正在花意门口站岗,眼尖看见,推开门道:“我去对面扶一下万支。”
吴静嗯一声算知道,但注意力全在蹒跚学步的女儿身上,双掌轻轻地拍着。
但她无所谓,对闻欣来说可谓是天降神兵,她正惆怅着要怎么把虞万支弄上去,付兴隆过来说:“我来吧。”
真叫闻欣松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道:“给你添麻烦了。”
付兴隆摆摆手,架着虞万支的胳膊走,窄窄的楼梯挤下两个大老爷们,那真是密不透风。
闻欣快步走在前头,先把家门口打开,侧过身说:“直接给他丢床上就行。”
虞万支就是爬楼梯不方便,到这儿又精神起来,还记得说:“兴隆,喝杯茶再走。”
付兴隆看手表道:“欣怡快到睡觉时间门了。”
他急着送母女俩回家。
虞万支还有最后的理智,自己坐在地上说:“那我不送你了。”
还是闻欣目送着人家下楼梯,过来蹲在他边上说:“有没有好一点?”
虞万支一张嘴就是酒味,打哈欠说:“没事,你洗澡睡吧,我等等。”
他现在说不准会跌在洗手间门,那可真是太危险。
闻欣哪能放他一个人,幸好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度。
她找个位置往他怀里一靠,说:“我偏要在这。”
虞万支捏捏她的脸,头往后仰,望着天花板有些失神,过会才说:“不对,兴隆怎么还没回去。”
他分明记得两个人要去吃晚饭的时候就看到他去接吴静,怎么这个点还在。
关于这个,闻欣也不是很清楚,只能猜测着回答。
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当然事实只有付兴隆本人清楚。
他最近都负责接送吴静母女,毕竟她的脚还不能算完全好,最好还是避免自己走路。
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爱惜,吴静没拒绝,但始终没跟他多说几句话。
本来晚上吴静也是要早点下班的,不过闻欣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客人,哪怕是她再不着急挣钱,也不会跟送上门的单子过不去,因此拖拖拉拉,她到这个点才总算有回家的意思。
毕竟再不回,孩子就过睡觉的点,晚上又要闹腾。
这个付兴隆是不知道,反正她不开口就继续等,看上去很有耐心的样子。
吴静也不用叫,只要站起来有关门的意思,人家就知道过来帮忙,殷勤得很。
平心而论,她自小从他这儿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待遇,除开怀孕那段时间门。
只是有些遗憾能摧毁的事情太多,她在心里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起来。
哪怕是最细微的眼神变化,付兴隆都看得出来,说:“怎么了?”
吴静才不跟他说话,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惩罚谁。
她闷不吭声,付兴隆就知道得不到答案,锁好门跨坐在摩托车上。
两个人像是有默契的陌生人,看上去生疏又自然。
付兴隆等她们母女坐稳,这才慢慢发动,路边的自行车都比他们快。
但没办法,吴静连拽着他的衣角都不愿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三个人一路到家楼下,正好遇见邻居。
这本来就是个新小区,商品房又不像家属院那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之间门便只是有些脸熟但称不上了解,看他们这样像是一家三口的样子,电梯里有人搭话道:“这孩子长得真像爸爸。”
付兴隆赶快说:“我哪有这么好看,都是像妈妈,尤其是眼睛。”
吴静抿着嘴,想起来自己刚生完孩子,因为大家都说“真像爸爸”这四个字气得骂人的样子。
说实在的,她当时没从皱巴巴的女儿身上看到太多父母的痕迹,但听别人笃定的语气火就往上蹿,心想千辛万苦生育的是我。
付兴隆更加不敢忘,唯恐触怒她,眼神里明显写着“不是我说的别生气”几个字。
吴静倒不是对着外人耍脾气的性子,抿着嘴笑笑当作招呼。
倒是邻居接着说:“这样看嘴巴像妈妈。”
付兴隆悄悄打量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母女俩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莫名松口气,把人送进家门口才走。
吴静立时用手肘关好门,嘭一声格外响亮。
她妈正好在几步外的餐桌旁,表情是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不说比说还奇怪,尤其是最近,堪称是全家除妹妹吴燕外都在游说他们和好。
吴静已经习惯每天都要被唠叨几句,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去上班,因此狐疑地看一眼。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吴妈妈哪能不知道,没好气说:“你还上赶着是吗?”
吴静当然不是,赶紧带着女儿回房间门。
倒是吴燕凑到妈妈边上说:“转性了啊。”
吴妈妈捶她一下说:“你小孩子懂什么。”
吴燕觉得他们才真的是不懂,骄傲地哼一声说:“你们小心越帮越忙。”
吴妈妈嘀嘀咕咕,拽着她说:“你姐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她四个孩子,女儿就这么两个,姐俩向来要好,说不准会知道点什么。
吴燕辫子一甩说:“我跟你们才不是一派的。”
她说完就跑,赶紧回自己房间门去,生怕被逮住问话。
只留吴妈妈自己在原地,琢磨着那天付兴隆跟她说的话,尤其是说话的样子。
大概是跟着长辈说这些有点难为情,付兴隆看着地说:“我知道大家都为我们的事情很操心,但不管怎么样,原来是我做得不好,总得小九愿意原谅我才行。我还是喜欢她,但总得她点头才行,一辈子我都能等的。小九的脾气我最知道,她万事都要自己拿主意,越说她越不愿意的。阿姨,你们别说她,是我的错。”
凭这几句话,吴妈妈就没觉得女婿有什么错,但她不是个不听劝的,思前想后跟丈夫商量过寻思还是尽量闭嘴吧。
这些吴静是不知道的,只是察觉到些许轻松,连日来的烦躁散去,工作的时候心情也很好不少。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闻欣是跟她接触最多的人,自然能发现,这天说:“感觉你最近很有活力。”
正是女儿睡午觉的时间门,吴静轻轻地晃着扇子说:“可能是太久没出门,比较激动。”
在家一关就是两个多月,那真是活人都能熬得有点神经。
闻欣自己就是个不安分的性格,赞同说:“这倒是,不过也要养好才行,身体最重要。”
吴静本来伤得不重,但很多事情上她并非坚强的人,算是借故在家多待几天。
她道:“现在肯定是好端端的。”
能有好好休息的时间门也算是福气,换闻欣恐怕就因为没有收入慌张起来,她最怕的就是手停口停这四个字,别的不说每个月的贷款就叫人不敢大意。
当然她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人各有命,她并非是乐于攀比的个性,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
她转移话题,两个人对坐着闲聊,毕竟中午的太阳那么多,压根不会有客人。
说着说着吴静道:“对了,你要不要试试去挑款?”
挑款是老板的专利,毕竟进货不是件小事,要是砸手里可不是一个员工能担待的。
闻欣有些不安道:“我能行吗?”
吴静摸着自己受伤的腿说:“算是我拜托你,毕竟现在还没办法走一整天。”
到季度总得有新款上来,可是批发市场那么大,她要真跑个遍,说不准要落下来病根。
闻欣莫名地舔嘴唇说:“那,我试试?”
她虽然常被人夸眼光好,但自己穿和卖给别人穿不是一个意思,想着万一卖不出去心都砰砰跳起来。
哪怕是吴静这样对钱不大在意的人,也不是能轻易把这个权利放出去的,毕竟弄不好几万块钱的货就砸手里。
但这一年多来,她心里对闻欣自有评价,鼓励道:“我觉得你可以的。”
闻欣深吸口气说:“行,那我什么时候去?”
最近是店里的旺季,一个人恐怕支应不来。
吴静想想说:“要不你跟虞哥商量一下,看他哪天有空。”
各档口都是要给定金的,最少也要千八百块钱,已经不算是小数目,况且钱还是小事,别人出点什么事才好。
闻欣险些忘记这茬,点点头,下班后跟虞万支说。
这也算是个人的锻炼,虞万支向来大力支持,说:“后天就能去。”
闻欣在心里做好计划,又跟吴静打听有没有注意事项。
东浦的服装批发是全国赫赫有名,面积大也龙蛇混杂,里面不乏些黑心商贩,更有的看见面生的是能骗一个算一个。
钱的事情吴静是不怎么担心,只说:“三楼有几家你是绝对不要去的,简直是流氓成堆。”
看样子她遇上过,闻欣不免骂道:“王八蛋,什么东西。”
太过义愤填膺,吴静解释道:“只是差点。”
因为有付兴隆在,她的安全向来无虞,不然就这个治安条件,她兴许早八百年被剁成肉块喂鱼了。
当然,即使人家不说闻欣也看得出来后面该接的是什么话。
但她不多问,哪怕再好奇都要守好员工的本分。
所以吴静觉得跟她相处起来舒服,平心而论,她身上有太多值得人议论的地方,哪怕是在改革先驱的东浦,离婚都不是件很为大家接受的事情,尤其她行事作风上有许多人常人有异的部分。
因此刚把人招进来的时候,她很是仔细观察过闻欣是不是碎嘴子。
闻欣确实爱四处说话,左右店面的东加长西家短都知道,在她面前却保持着安静,一个字从来不多提,眼里闪烁着对付兴隆这个人的好奇,看得出憋得很辛苦。
既然如此,吴静不妨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离婚很奇怪?”
闻欣道:“你别说我迂腐,但我们那儿真没有人离婚的。”
这两个字不在她的人生里面,属于听过没见过。
岂止是乡下地方,在哪里都一样,吴静笑道:“我妈常说,老吴家十代人里估计都就我一个。”
她说得平淡,看得出为此有些困扰。
闻欣道:“你跟看上去不一样,挺了不起的。”
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做的事情是出乎意料。
吴静听过比较多的评价是“疯了”“胡来”等,哪怕是类似夸奖的话也明褒暗贬,还是头一次有这种真心实意的佩服。
她道:“我第一次看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娇气的那种。”
大抵漂亮姑娘很容易给人家这种印象,更何况她半个人躲在虞万支后面。
闻欣不避讳,说:“其实在家是挺娇的,但工作的时候哪能啊。”
这个家指的是她和虞万支的地方,毕竟在娘家她是夹心饼干,她哪里有娇的底气。
吴静知道这样是最好的,说:“看得出来,虞哥很惯着你。”
不管怎么样,她对别人的恩爱总有一些羡慕。
闻欣不知道该不该说,由于片刻还是咬唇道:“其实我觉得付兴隆对你也很好。”
可话出口她又后悔,说:“不过感情的东西,我说不准的。”
吴静其实没什么朋友,她从小都是跟在付兴隆身后跑。
她难得有倾诉欲,说:“嗯,他一直很照顾我。”
闻欣不解道:“那为什么?”
仔细想来,吴静说:“孩子出生那一刻,我忽然很恨他。”
恨的理由千百种,好像只有离婚才能解脱。
闻欣忽然抖一下,说:“那肯定是他的错。”
不然这样温柔的姑娘,怎么会气成这样。
吴静忽然笑出声说:“大家都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
反而指责她的苛刻和吹毛求疵。
闻欣理所当然道:“可他们又不是你。”
哪怕再天花乱坠,过日子的始终是两口子,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个人。
吴静只觉得跟她说话太舒服,每句都在自己的心坎上,她道:“是啊,要是我才行。”
语气里有许多没办法形容的东西。
闻欣一时不知道要安慰还是怎么的,说:“刚结婚的时候,我其实也想离婚来着。”
没办法,跟虞万支相处起来有点累。
吴静诧异道:“我以为你们很好。”
闻欣不由得捡几件事跟她说,最后道:“我真的特别喜欢大海,那天超级生气。”
吴静可以理解她的心情,那些在别人眼里或许是没必要的事情。
她道:“那虞哥幸好改得早。”
还没到让人完全失望的地方。
闻欣微微摇头说:“不是,是因为我不会离婚的。”
哪怕是跟一个不适合的人,也许一生还是继续下去。
跟吴静是截然相反的选择,但她不意外,或许对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都是这样。
她道:“真的很难。”
何止是难啊,闻欣抿抿嘴道:“别的不说,老家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娘家可回,能养活自己和有家的区别很大,她属于这个时代,想要逃脱出禁锢几乎是不可能。
相比起来,吴静是幸运的。
她那时状态很不好,离婚两个字一出付兴隆是马上答应,好像哄她高兴才是最要紧的,甚至父母也是因为他的说服才同意的。
很多人光是拉扯这些都需要很多时间门。
吴静忽然有些愧疚,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闻欣好笑道:“那我希望人人都过得好,永远有福气。”
她这样的性格,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吴静道:“我要是虞哥,一准也掏心掏肺的对你。”
闻欣开玩笑说:“那我跟他说得小心点,现在有竞争对手了。”
两个女生说说笑笑,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