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万支这一忙完,夫妻俩总算能腾出时间去看望刚生完孩子的赵秋燕。
闻欣久违坐上进城的公交车,扯着身边人的衣袖不放,深呼吸说:“司机开得比飞机都快。”
虞万支拍拍她的背说:“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通地铁了。”
工程搞得轰轰烈烈,本来该元旦运行却没能如期,他也拿不住究竟哪天能坐上。
上回去首都玩的时候,闻欣坐过地铁,这会道:“阿弥托佛,最好快一点吧。”
但现在是只有这要人命的公交,她下车的时候都晕晕乎乎的,扶着树说:“我缓一缓。”
巴掌大的脸全是可怜样,虞万支也没办法替她,只能说:“给你买点吃的压压?”
说起这个,闻欣道:“你去买东西吧,我在这等你。”
她指的是要带去看望产妇的慰问品,虞万支自然也知道,不过他还带着瓶果汁回来。
酸酸甜甜的柠檬味,闻欣喝一口说:“还没见过这款呢。”
她这样对各种零食了然于心的人都不知道,更别提虞万支,他只是凭口味挑选的,看她表情明显好起来,说:“接着走吗?”
闻欣点点头,又眨眨眼说:“往哪里走。”
赶在年前,赵秋燕夫妇搬新家,闻欣还没来过,自然茫茫然。
虞万支照例掏出地图说:“我再确定一下。”
他看来看去,很快道:“我知道了。”
好厉害啊,闻欣看他的眼睛都在发光,说:“走吧,我会跟好的。”
应该说是虞万支会带好她才对。
他一手拎着牛奶和水果,另一手牵着她,两个人拐过几条小巷子,这才到目的地。
这是处位于一楼的房子,还带着个院子,虞万支敲门喊道:“鑫华,鑫华在吗?”
这个点,吴鑫华本来该在看摊子,不过现在是例外。
他道:“谁啊?来了!”
讲自己的名字有点奇怪,虞万支只能道:“是我。”
到这一句,吴鑫华总算是听出点端倪来,拉开门道:“我说听着很耳熟呢。”
他说完侧开身子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虞万支在他肩上捶一下说:“给你媳妇,又不是给的。”
闻欣适时探出头来说:“秋燕呢?方便进去看看吗?”
地方并不大,赵秋燕所在房间的窗户就是挨着院子的,她并没有开窗,听见这句只是伸手挥两下示意。
闻欣便冲吴鑫华点点头,这才进去。
她没敢靠产妇和孩子太近,就站在门边说:“秋燕,感觉怎么样?”
赵秋燕这一胎生得顺,加之平常身体好,只是略有些虚弱笑笑说:“挺好的。”
又道:“没这么金贵,你进来坐吧。”
闻欣往里头挪两步,伸长脖子看躺在床上的小孩说:“真好看。”
才七天,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呢,赵秋燕这个亲妈都嫌弃埋汰,说:“比前几天好看一点。”
这话只她说得,反正闻欣只有夸的份,颇有些嗔怪道:“都是一天一个样的是。”
说完把门虚掩上,拉过小凳子坐下来。
赵秋燕半靠在床头说:“其实不用特意跑一趟的,你们请假了是吗?”
闻欣笑笑道:“一整个年都没休息过,今天也算是出来走走。”
两个人说说笑笑,声音都压得很低,但外面的动静可以称得上是高谈阔论。
吴鑫华泡茶说:“最近怎么样?”
虽说是好哥们,又在一座城市里,但加起来能见面的机会也没多少,大老爷们又不兴写信的,电话压根打不起,因此很多近况都要当面讲才知道。
虞万支解释几句,话音一转问道:“你们租这房子多少钱?”
提起房租,吴鑫华长叹口气说:“一百。”
市里啥都贵,他们这地方还是两室一厅,加上水电费更加不便宜。
虞万支咂舌道:“真贵,这要在工业区最多五十。”
谁说不是啊,吴鑫华道:“等有自己的房子就好。”
虞万支顺着打听说:“市里房子多少钱?”
吴鑫华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指头,比出一个十字说:“楼房一千二。”
他心思没这么大,只道:“我想着等年底攒出个一室一厅来,就附近的家属院。”
年底啊,虞万支还是说:“到时候我们宽裕,给你们挪点。”
谁都不容易,吴鑫华道:“你们也还欠着钱呢。”
又说:“可惜我们这摊子没办法贷款。”
他们卖的是炒货,非要说设备的话就锅碗瓢盆而已,能用来抵押的东西更是没有。
虞万支也帮他想过办法,可惜都没能成,跟着道:“是啊,不然你们也有法子还。”
这话题略有些扫兴,正好屋里孩子嚎着,吴鑫华下意识站起来说:“不是换尿布就是喝奶。”
虞万支偏过头看,吴鑫华手脚还称得上利索,他忍不住:“干得不错嘛。”
房间的门敞开着,赵秋燕微微笑说:“头天连手都不敢动。”
抱的姿势还以为怀里是个炸弹呢。
吴鑫华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嘿嘿两声说:“换万支,也不定比我强。”
虞万支一时语塞,挠挠头说:“我就抱过七八个月大的。”
这么小一点点,他都怕用力给人家弄疼了。
赵秋燕还是挺大方的,说:“要不你现在试试?”
这可不兴试,虞万支头回对自己没什么信心,连连摇头说:“别,还是等大一点吧。”
他脸上难得的窘迫,闻欣揶揄看他一眼,偷笑说:“到时候现学也行。”
有孩子才能做父母,他们现在就是想学都没法子。
赵秋燕赞同道:“练几次就会,没什么难的。”
能有这么容易吗?虞万支颇有些狐疑,等吴鑫华忙完悄声问道:“你觉得难吗?“
吴鑫华为把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只差说难于登天,叫虞万支忧心忡忡起来,琢磨着怎么未雨绸缪,嘴上说的却是其它话。
声音从门缝钻进屋里,闻欣忽然道:“那你们最近开摊子吗?”
炒货的配方是赵秋燕自己研究出来的,可以说是做生意的根本。
她道:“鑫华掌勺,我就在旁边指挥。”
累肯定是累一点,但保密要紧。
闻欣了然点点头,顺着这个话题又往下聊,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借口去洗手间跟虞万支使眼色。
虞万支立刻告辞道:“我们就不打扰,先走了,下回见。”
吴鑫华哪能让他们就这么走,挽留道:“别啊,留家里吃饭呗。”
虞万支实诚道:“等孩子大点我们再来,今天不够给你们添乱的。”
他三两句话,又隔着门跟赵秋燕道别,这才带着闻欣走。
巷子里的风一吹,闻欣不由得期待道:“去吃火锅对吗?”
她已经心心念念好些天。
虞万支点点头,拧眉看着左右的巷子口说:“我再研究下怎么走。”
他对这一片也不熟悉,背对太阳高举着地图,半晌才说:“好了。”
在这期间,闻欣百无聊赖地研究路边的广告,说:“这种房子,也要两万块钱呢。”
比王东山他们买的那个条件还差些,价格是乘以三。
虞万支心想还是工业区更划算些,因为他们这样的工作在市区也不能多挣到哪里去,可要负担的却是天差地别。
他道:“鑫华就是前几年栽过跟头,不然早买了。”
不想打工就是这样,有起有落的,甚至很可能赔本之后一路往坡底走,像这样能起来已经很不容易。
这也是虞万支从前一心只想打工的原因,可惜一步一个脚印走实在太难,成家的人总得立业。
闻欣听着都觉得可惜,说:“幸好现在过得不错。”
不错?虞万支道:“鑫华不这么想。”
人有孩子,想法难免多起来,眼前的境况就有些不顺眼起来。
闻欣手肘碰他一下说:“秋燕这么想。”
又道:“有时候不是很有钱才能好的。”
不过这话说得有点太天真,她补充道:“也不能太穷。”
贫贱夫妻百事哀啊,人过得太苦哪里顾得上三七二十一。
这样一说,他们这样的倒成最好的了。
虞万支道:“那你喜欢现在?”
闻欣忽然看他一眼说:“男人也不能太有钱,会学坏的。”
警告?威胁?虞万支不由得汗毛倒竖起来,咽口水说:“我不会。”
又道:“我都给你花,就没钱了。”
闻欣哼一声说:“意思是我很能花钱?”
虞万支连忙道:“没有,是我都想给你花。”
又说:“你连衣服都不买,能花什么钱。”
衣食住行,家里房子是自己的,衣服向来动手做,出门踩自行车,算起来就是吃饭多花点。
可一天哪怕吃四顿,也都是些小店而已,能要多少。
想起这个,虞万支道:“中午多吃点。”
还说呢,东拐西绕的,闻欣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动动鼻子说:“我还没闻见火锅味。”
虞万支脑子里有地图,心想不应该走错才对。
他有些不自信道:“可能中午不开门?”
闻欣瘪着嘴,到店门口一看说:“搬到梅花巷了。”
梅花巷啊,虞万支只得再把地图翻出来。
他今天翻地图格外频繁,专注的眼神平添三分魅力,反正闻欣怎么看都好,凑过来说:“你好厉害,我都看不懂。”
人人都有不懂的事,虞万支忽然道:“你会抱孩子吗?”
闻欣理所当然道:“肯定的啊。”
侄子侄女出生的时候她虽然已经开始上班,但闲下来总是带过那么几天的。
虞万支得到答案,却觉得没什么意义,说:“那也是我带。”
他带?闻欣上下打量他一眼说:“你确定?”
虞万支现在是不会,不妨碍他能学,点头说:“到时候可以。”
闻欣沉吟片刻,最终说:“我拭目以待。”
她讲这话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很快能看到表现,没几天后的晚上就看到他在折腾被子。
简单来说,就是把被子团成个小孩模样,正儿八经地抱起来。
闻欣嘴角抽抽看着道:“你这是干嘛?”
虞万支其实也有点尴尬,但还是强撑道:“练习。”
他生出一种自己在扮家家酒的感觉,腾出手挠挠脖子,手中的“孩子”一时不慎,软绵绵掉地上。
闻欣瞪大眼说:“你,要不要,救救它?”
虞万支自己也是瞠目结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把被子捡回来,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闻欣被逗得捧腹大笑,一个没坐稳险些摔倒。
她倒也不是笑话,只是高兴,眼睛弯弯说:“就凭这个,你将来肯定能管好孩子。”
能吗?虞万支越发不自信起来。
就像他学技术,虽然是修行看个人,但怎么着都是师傅领进门,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人生而知之的,然而做父亲这件事上,他并没有一个引路人,或者说自己对于这个概念都很模糊。
他颇有些茫然道:“我真的可以吗?”
声音呢喃,闻欣凑着耳朵过来听,说:“什么?”
她的脸仅有三步之遥,虞万支道:“我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闻欣想得并没有这么多,在她看来结婚生孩子都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
她生长于乡间,多数人的日子过得大同小异,即使是在改革开放前沿的东浦也不例外。
这个时代并没有给人太多选择权,她道:“为什么不行?”
哪怕她一派天真模样,却从没认为自己无法胜任母亲这一身份。
虞万支没办法说出自己的感受,甚至因为其中有很多卖可怜的部分,打算掩去不提,只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然而闻欣才不会让他就这么跳过,追问道:“那你好好想想。”
想清楚是为什么,才有解决的思路。
虞万支沉默不语,用力地抿嘴唇说:“我连提起‘爸’这个字,都不知道是指谁。”
他有生父和养父,却连能正确指向的那个人都没有,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对自己身份的困惑之中。
闻欣心头一酸,眼眶不自觉红起来。
她就是这样的脾气,有时候想叫自己不掉眼泪都没办法。
虞万支指腹揉着她的脸说:“没事的。”
他已经把往事抛下,只是内心深处偶尔为之触动。
闻欣带着鼻音说:“骗人。”
她张开双臂,脸靠在他胸膛说:“真的,我觉得你一定能做得超级无敌特别非常好。”
一个字都不停地说完,只能大口地喘着气。
虞万支稍微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发顶。
他道:“我努力。”
闻欣仰头撒娇说:“你怎么不夸夸我也可以。”
呃,虞万支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带你们俩就行。”
母亲的形象,好像从以前就是无私伟大,可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她成为那样。
闻欣啧啧两声说:“那咱们是生一个,你养两个啊?”
虞万支缓缓点头说:“就是这么打算的。”
真是叫闻欣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在他喉结处碰一下说:“太会说话了吧。”
虞万支下意识咽口水,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其自然。
春风未至满室春,连醒来的那一刻都羞煞人。
闻欣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她看一眼手表,着急忙慌地洗漱换衣服,连跑带跳着出门,买早餐的样子看上去火烧眉毛。
早餐老板是熟人,说:“没事,你们店才开门。”
吴静现在其实没明文规定她要几点到,可越是这样宽松的范围里,人更是要自律。
闻欣还是很珍惜这份工作的,毕竟换个地方想每月挣六七百块钱有些难于登天。
她道:“我是惦记着你做的烧麦,怕吃不到。”
话太中听,老板多给她一个馒头说:“吃吧,我也要收摊了。”
大家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闻欣也没推辞,说:“谢啦,明天见。”
她边过马路边吃,到店里还剩一半。
吴静本来每天早上都在看报纸,今天有点翘首以待的意思,说:“闻欣,我有话跟你讲。”
一般这样的开头,都是有大事发生。
闻欣心头突突跳,咀嚼的动作慢下来,说:“我突然有点害怕。”
吴静赶快声明道:“不是坏事。”
如此,闻欣才能泰然自若道:“那是什么好事呀~”
吴静长篇大论都组织好语言,这么一打断反而有些迟疑,简单说:“我本来只是去给欣怡看幼儿园的,然后又想着要不再开一家店。”
这个前后,闻欣是没有太听懂,试探性说:“那这里?”
吴静道:“三安离这有十公里,这儿以后应该只有你,忙不过来的话可以再招个人。”
闻欣犹豫着还是说:“招人吧。”
她一天两天的顶得住,却不是永远可以。
吴静诧异道:“你真的愿意吗?”
她看店的时候,除非是闻欣实在忙不过来才会招呼客人,就是想着多多把业绩让给她,可有别的员工就不一定,势必会分薄工资。
闻欣何尝不知道,笑笑说:“真是再没见过这么好的老板,其实我一个人是不大好招架。”
一件计划外的事情脱口而出,吴静道:“以后你就是店长,另外算基本工资。”
她出手向来大方,闻欣也不知道这是临时起意,说:“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店里也能挣不少钱,吴静知道很大程度上靠闻欣,她自然不会吝啬,说:“按利润的百分之五。”
账目上闻欣虽然不是很清晰,但大概有个估算,寻思这样工资倒不会少很多,心下满意,双方协商完毕,还认认真真的握握手。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朝着哪个方向去,起码现在看来是人人都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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