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到手,装修就成了最重要的事。
这几年的装潢风格是全木头包,价格也比较高昂,但虞万支握着四千块钱的预算,自然很难大刀阔斧,这天下班后照例对着户型图研究。
说真的,地方太小,要真吊顶的话闻欣还觉得拥挤,她思来想去,一锤定音道:“刷个白墙就行。”
就像大家攒点钱就要在故乡盖楼一样,豪华的家居也是这时代的共通,人人都想撑面子。
虞万支道:“会不会太简单?”
他自己怎么凑合都行,但不想让她太将就。
闻欣觉得白色也挺敞亮的,说:“我挑砖色就行。”
有钱的话大家都铺木地板,虞万支道:“总觉得太委屈你。”
都住上商品房了,闻欣理所当然道:“咱们将来不是还要换吗,花那么多钱做什么,都是便宜别人。”
这倒也是,虞万支想想说:“行,那多花点钱在家电上。”
提起这个,闻欣道:“你记得多放点插板,别像家属院似的。”
一间屋子就一个,还在挨着厨房的地方,家家的线都牵得乱七八糟的,去年隔壁栋还因为这个着火过。
虞万支点点头,把最新一版的设计给她看。
他已经在上面画出各样家具的摆放,连尺寸都估计好。
闻欣不管这个,手一挥说:“都听你的。”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虞万支恭敬得很,说:“怎么也得您拍板。”
闻欣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道:“行,那就准奏吧。”
她说完自己觉得太可乐,扑哧笑出声,挽着他的手说:“等你忙完我们去挑瓷砖好吗?”
忙完啊,虞万支莫名叹口气说:“一晃十来年了。”
说的是他在轴承厂的工龄,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手里这个大订单交完货,他也到真真正正自立门户的时候。
人这一生或许有很多个十年,但对二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就是全部。
闻欣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好像在路边看到流浪小狗。
虞万支配合地垂下头说:“没事,就是有点感慨。”
他并非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只是人的情绪总是避免不了,恍惚之间想起自己刚来东浦的时候。
一双眼睛里,虽然盛着闻欣的倒影,看上去却没有目的地,灵魂好像飞到九霄云外。
她道:“在想什么?”
过往如流水般划过,虞万支一时思绪纷纷,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把她揽入怀中说:“很错杂。”
喜悦、不舍兼有之,想用来表达的词语太多,却没有可以准确形容的。
闻欣仰着头看他说:“那睡觉吗?”
她希望他高兴,主动得叫人如何把持得住。
虞万支在她跟前本来就是没什么定力的人,手顺着纤细的腰肢往上。
门窗紧闭的空间里,也不知道从哪里钻来一阵风,闻欣的胳膊上涌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预感今夜是大荤,咽口水说:“你悠着点。”
这几个字,对虞万支有点困难。
不过哪怕他想放轻些,闻欣也是死命拽着,就是这样子经受不住又爱缠人的脾气。
虞万支再无奈,说出什么话来都像是得便宜还卖乖,只得哄着说:“睡吧。”
闻欣更觉得是自己在哄他,也是困得不行,没多会真的睡过去。
那些暧昧的声息好像还在回荡,空气里却只余安静。
虞万支望着天花板,几乎是一夜未眠。
他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就是忍不住打哈欠,心想好在今天是监工,不然哪个机器要是给自己霍霍两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想着,他喊道:“都打起精神来,手上小心点。”
生产安全,再怎么耳提面命都不为过。
廖兴站在车间门口瞅着,突然觉得轴承厂连续三年“安全标兵”保不住。
他是忍不住叹气,却也知道虞万支已经是仁至义尽。
对两个人来说,都已经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更像是朋友,是一同奋斗过的亲密战友。
思及此,廖兴道:“万支,你来一下。”
机器的轰鸣声把他的话音盖过去,不过车间里又不是没有其他人,很快有人提醒。
虞万支先是侧过身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又嘱咐工人们几句这才过去。
廖兴哥俩好地拍他的肩说:“中午一块喝两杯。”
虽然还在一座城市,日后相见的机会还是很多,但离别的意义不仅在于此。
虞万支应下来,莫名抬头眺望着空地上旗帜的方向。
看的不是鲜艳的国旗,而是四米长的杆子,是他亲手焊上去的。
这一茬,廖兴是不大记得的,毕竟不是当事人,可要叙旧的话,这十年里头哪一桩都能提。
午饭时分,他三杯酒下肚,猛地一拍桌子说:“你还记得老赵不?”
轴承厂始建之初的老员工,据说现在在老家干得也是风生水起,东浦每年来来去去的人太多,跟张退潮时的海水一样。
虞万支道:“记得,就是沾厂里光的那个。”
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难听点就是偷厂里东西。
那会轴承厂刚起步,四周只有矮矮的围墙,小偷小摸们最爱光顾,尤其八十年代初,整个东浦是一片混乱,几次严打之后才有所收敛。
饶是如此,各厂也是自卫为主。
往前那些年,就是把小偷吊树上都没人管,路过的还得吐口水,因此老赵没得什么好是,过后自然不高兴,叫上好些个老乡,几乎把厂里砸了。
没错,偷东西的就是还这样理直气壮,现在想来是有些不可思议,虞万支摸着自己的脖子说:“架打得留疤了。”
他长得黑,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明显,也只有枕边人会追问,只是他没敢实诚,愣是糊弄过去的。
可不是,别看廖兴这会发福得圆滚滚的,以前也是把好手,颇有些感慨道:“那会我就觉得你够意思。”
还帮他扛过一下。
多少年没提过这事,虞万支想想诚实道:“没办法,要不是你收留我,我还在坟地住着呢。”
那时他刚来东浦,暂住证查得很严,身上压根没多少钱,连馒头都只敢一顿吃一个,好不容易有份工作,豁出命去都可以。
廖兴酝酿起点气氛吧,消失殆尽。
他没好气举起杯子说:“娘的,我矫情几句也不行。”
还知道自己是矫情呢,虞万支故意抖抖道:“少恶心我,这话也就是我爱人说我才听得下去。”
跟谁没媳妇似的,廖兴翻个白眼说:“显摆什么啊,我没有吗?”
他们少年夫妻,如今也算是中年伴了。
虞万支得他们夫妻照顾良多,说什么话都不嫌不客气,杯中酒一口闷后说:“主要是你不好看。”
廖兴不服气,拍桌子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的一棵草。”
俊得很。
虞万支认识他的时候,反正是没看出什么草的痕迹来,敷衍地哦哦两声。
什么人啊,廖兴抬手叫服务员道:“再来三瓶。”
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当然,他是生意场上的人,自然不会有真的醉过去的时候,看上去是走得东倒西歪的,没忘往虞万支口袋里塞东西。
虞万支的不清醒烟消云散,精神起来说:“你这是干嘛。”
论推让,他哪里有廖兴的功夫深,三两句就被说服,捏着感觉得出厚度的红包说:“妈的。”
还骂人,廖兴挥挥手说:“好好干。”
男人有泪不轻弹啊,虞万支从未如此清晰感觉新生活在自己眼前拉开篇章。
他同过去告别,仰头望着湛蓝的天,那些窘迫、沉默、喜悦、痛苦的回忆重新排列组合,最终被一个人占据。
就在这一秒,他很想念闻欣,带着点酒意去找人。
因为他提前打过电话来说,闻欣午饭是自己吃的。
她吃完趁着没客人,正在踩缝纫机改衣服,听到推门声抬起头。
孙颖本来在叠衣服,眼神转来转去很识趣地退出去,背对着店开始吆喝。
闻欣则是鼻子动动,站起来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虞万支下意识解释说:“散伙饭,跟老廖多喝几杯。”
散伙散伙,听上去有几分悲凉。
闻欣哪里还能责备,只说:“晕不晕,我带你回家休息一下。”
回家。
虞万支不知道被触动哪根神经,伸出手说:“嗯,带我回去吧。”
闻欣跟孙颖交代一句,这才牵着他往家里走。
虞万支的意识渐渐回笼,进家门后才说:“老廖给了我一千六百八。。”
一路发,好兆头啊。
闻欣摸摸他的脸说:“因为你特别好,才有的。”
好像托儿所老师给发小红花,虽然虞万支没上过。
他有些疲倦地直接席地而坐,靠着墙说:“一次都没想过,自己这份工作会做十年。”
毕竟那时候他也才十几岁,哪怕比同龄人更稳重一点,也总有些豪气冲天的想法。
闻欣依偎着他说:“那证明你是个长情的人。”
长情啊,虞万支指腹蹭过她的脸颊说:“是啊,特别长。”
说着正经话呢又这样,闻欣知道他是不想把自己也带入离愁别绪里,还是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没好气说:“我真的揍你啊。”
谁说恃宠而骄的只有她,虞万支也是有恃无恐,轻声说:“你揍吧。”
他的气息渐渐靠近,眼睛里带出多样的情绪来,难得有脆弱的意味在。
闻欣自然是舍不得的,索性在他虎口处咬一口说:“等你酒醒你就知道。”
说得气鼓鼓,却没有半点威慑力。
虞万支一颗心被填得满满,心想未来还有好多十年,前路仍需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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