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晾衣服
林望舒带着宁苹回去胡同里,找了隔壁胡同的孙二奶奶家,那孙二奶奶其实也就六十多岁,据说当年还是关彧馨手底下用过的人,不过后来关家不行了,也就放出去,但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孙二奶奶做了一辈子衣裳,眼神不好了,一看到林望舒,开始都没认出来,就一个劲地盯着林望舒看。
林望舒便笑着说:“孙二奶奶,是我!”
她走的时候才十五六岁,现在五年了,在云南那地方熬得瘦了一圈,肯定不太一样了。
孙二奶奶一听她那声儿,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望舒,是你啊,你可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叠声地问,拉着手,喜欢得不得了。
林望舒便和她说了自己的情况,那么多年没见面,自然免不了东问问西问问的,孙二奶奶还从柜子里掏出来点心给她吃:“快吃,快吃,在外头遭罪了吧,可算回来了。”
林望舒便给孙二奶奶介绍了宁苹,大约提了宁苹的事,然后提起做衣裳的事来。
孙二奶奶一听:“行,我来给你们做,别看我年纪不小了,可我还能做,也会做现在的新衣裳,现在不是流行两用衫吗,我都会做,保准给你们做得洋气好看,穿出去有面儿!”
林望舒:“好,那麻烦孙二奶奶了。”
旁边的宁苹听了,小声问:“姐,也要给俺做新衣裳啊?”
林望舒:“对,咱俩一人一身。”
宁苹摇头又摆手:“啊?不用,千万不用!我不缺衣服穿,我现在穿着这身挺好的。”
林望舒淡淡地看着她:“你穿成这样,我带出去觉得跌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穷成什么样了,以后也影响我找对象。”
宁苹瞪大眼睛:“……这样?”
林望舒点头:“就是这样。”
宁苹:“那,那还是做吧。”
旁边的孙二奶奶看这样,差点憋不住笑起来:“一人给你们做一身,年轻姑娘家,还是穿着好看点,想当初望舒妈,也是讲究人,打扮起来多好看!”
从孙二奶奶家出来,林望舒绕过去后院,后院那里有一个小门,可以直接过去自己家胡同。
宁苹现在身份不明,就这么贸然住自己家,也是想着别太大张旗鼓,万一有人问起来自己哥哥的事,不好回答。
刚穿过小门,就见到一个眼熟的身影,这才认出来,竟然是陆殿卿家的胡奶奶,穿着灰色对襟断卦,断褂上别着针线,底下是蓝灰灯笼裤,盘着头,手里端着大洗衣盆,正弯腰走出院子。
胡奶奶好像是陆殿卿母亲家那边一直用着的人,是看着陆殿卿母亲长大的。
陆殿卿父亲大概十年前被打发到胡同里住,当时陆殿卿母亲身上不好了,这位胡奶奶并一位爷爷便跟着过来一起照顾,之后陆殿卿母亲被送过去香港,那位爷爷被送走了,胡奶奶没地儿去,便留在陆殿卿家,照顾着陆殿卿父子。
胡奶奶人很好,并没什么架子,来了后很快和大家打成一团,性子和善,做事也地道,平时胡同里谁家有什么难处,她都会多少照顾着。
林望舒记得她上初中那会胡同口老陈媳妇生了病,没钱治,还是胡奶奶出了一半钱,又张罗着大家伙凑份子捐款,算是把老陈媳妇的病治好了。
那时候她家穷,几个月不见肉腥,有一次胡奶奶还特意招呼她过来,给她饭盒里装了肉让她偷偷吃了。
所以林望舒对胡奶奶很是敬重,如今见到,连忙打了招呼,又过去要接过来洗衣盆。
胡奶奶看到林望舒,放下洗衣盆,欣慰地看着林望舒:“出去几年了吧,到底是回来了,就是瘦了,回头让你妈好好给你补补。”
林望舒:“奶奶你这是晾衣服,我来帮你吧。”
胡奶奶:“今天天儿好,大家伙都洗衣服晾被子,里面铁绳挂满了,我想着晾墙外头。”
林望舒顺手从洗衣盆里拿过来衣裳,帮着晾在晾衣绳上:“奶奶,你看着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样。”
胡奶奶笑叹:“怎么能没变呢,我都六十多了,老了。”
当下也一起动手,旁边宁苹见了,赶紧凑过来帮忙。
一边晾衣服一边说话,胡奶奶说起自己家的情况,说她老兄弟现在没了,家里没什么亲人了,又说陆家要落实政策,要搬过去以前的四合院了,陆殿卿父亲也恢复职位了。
林望舒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乍听到自然感慨,陆殿卿父亲恢复职位,这算是陆家的大事了,也是以后一些事情的起点。
陆殿卿父亲外国留学的高级知识分子爱国人士,据说早早发下誓愿,华夏不兴誓不成家,到了解放后好几年,三十五岁才结婚生下陆殿卿。
等他搬过来这边胡同住,小五十岁的人,级别已经很高了。
当下笑道:“这可是大喜事,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陆殿卿了,他没提这茬。”
胡奶奶有些意外:“是吗,原来你遇到他了?这孩子嘴巴怎么跟蚌壳一样,什么都没说,我还惦记着你呢!”
林望舒看胡奶奶那语气,便觉得特别熟悉,想着再过几年,她又得在那里说“这孩子怎么回事,眼看三十了也不处对象,他是想怎么着”。
不过后来她就去世了,她不知道陆殿卿后来都三十五了依然单着。
林望舒:“当时坐车,比较匆忙,也没来得及说什么。”
事实上是她和陆殿卿真没什么可说的。
胡奶奶:“他在国外待了一年多,才刚回来,最近几天处理一些家里的事,过两天就得重新上班,不过暂时可能不出国,也看国家安排吧,咱们就是服从国家安排。”
林望舒:“陆殿卿从小就聪明,一看就有出息。”
胡奶奶提起陆殿卿,话总是没完;“殿卿在国外这一年表现好,回来要升一级,估计工资能涨,其实家里也不指望他那点工资,不过提拔了总是高兴!”
林望舒:“那真不错!他前途肯定好。”
当然好了,家里长辈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带“长”字的,路子都是规划好的,想怎么走怎么走,就算不想走这条路了,下海经商,也是要资源有资源,要人脉有人脉,怎么都比一般人强。
说话间,木盆底下还剩一件衬衣,林望舒拿起来,这才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陆殿卿的,她想起他仿佛永远笔挺整齐一丝不苟的样子,便随口道:“奶奶,这个衬衣估计回头得熨熨吧。”
胡奶奶:“对,这是殿卿的,他平时太讲究了,不喜欢我帮他,衣服都是自己洗,我也是看他今天换下来没来得及,顺手帮他洗了,回头给他熨了。”
林望舒便拿了旁边的木头衣架,将衣服挂在上面,举着要去挂铁绳上。
虽知道正举着,就见胡同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赫然正是陆殿卿。
他显然认出来自己的衬衣,他的神情便凝固住,脚步也顿了下来。
林望舒忙笑了笑:“我帮奶奶晾衣服。”
陆殿卿动作好像有些僵硬,他看向胡奶奶。
胡奶奶:“我看你放那儿就给你洗了,你放心,回头给你熨了。”
陆殿卿面无表情:“我自己洗就行了。”
胡奶奶笑叹,对林望舒道:“这孩子,我帮他洗他还嫌多事了,他就这样,打小什么事都自己做,性子别扭着,以后不管他了。”
林望舒其实也有些尴尬,她只是敬老爱幼而已,她可不想帮陆殿卿晾衣服,当下忙道:“奶奶,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胡奶奶笑道:“回头多来我这里坐坐。”
走在胡同小道里,林望舒想起刚才陆殿卿的表情,便无奈:“宁苹,你看做人有时候得有分寸,不然会被人嫌弃。”
宁苹:“姐,下午那个人说要借给你书,俺心想这人挺好,没想到他突然那么冷着脸,倒像是谁欠了他钱!一看脾气就不好!”
林望舒轻叹了下:“没事,他说好借给我的书,应该会借的。”
他并不是会计较小事的人。
晚上时候,林望舒舅舅关靖城过来了,随着一起来的是林望舒的表妹关珠清。
关家以前是大户人家,在早那会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后来家里不行了,也曾经腆着脸找那旧日认识的人家,陪着笑求人家帮衬点。
但关彧馨志气,觉得犯不着,她管着家里,家里日子才好过起来,她又自己给自己做主嫁给了家里的仆人。
关靖城比关彧馨小几岁,凡事都得靠这个姐姐帮衬,所以在姐姐跟前特别恭敬小心,就林望舒记得的,有时候舅舅正和人说笑,突然间见妈妈过来了,舅舅看到,立即收了笑见个礼,那恭敬的样子,真是一般人见都没见过。
照关彧馨的说法,这就是礼数,穷死了也得讲究礼数。
这传统就这么一直保留下来了,一直到了现在,关靖城五十岁的人了,遇到什么事还是得提一下姐姐。
对此,关彧馨也是没法:“扶不起来的烂泥,到老也不让人省心。”
这次关靖城过来,手里提着一斤鸡蛋,脸上挂着笑:“姐,望舒回来了啊,下乡了几年,可算是回来了!”
林望舒是五六年的,上学晚,高中上了一年就下乡了,其实这算是好的,满打满算也就只在云南熬了五年。
林望舒忙笑着打了招呼,又看向关靖城身旁的关珠清。
关珠清比林望舒小一岁,小的这一岁是要紧关键,运气好,没下乡,现在已经工作了,被安置在国棉二厂当工人。
不过关珠清性格内向,做什么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没胆儿,她见到林望舒,也只是轻轻抿唇笑了下,小声喊了句:“姐姐。”
关靖城便不高兴了,呵斥关珠清:“怎么不和你姐好好打招呼,你姐刚回来!”
说着就使眼色。
关珠清显然不太情愿,不过还是凑过来林望舒身边说话。
林望舒便拿了自己从云南带过来的一包茶叶:“舅,云南的茶饼,你尝尝这个味儿。”
关靖城笑呵呵的:“望舒做事就是周到,我常说,让珠清没事跟你学学。”
林望舒听着这话,其实并不太爱听。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关珠清并不喜欢自己,甚至一直反感着。
可能是因为关靖城张嘴就是跟着你姐学,天天有人这么叨叨,搁她她也会反感。
不过现在她作为那个被反感的,她也不乐意,脸上也就淡淡的。
要不说姐妹情也是要缘分呢,就算亲姑舅表姐妹,不投缘也白搭。
这么说着话,关靖城便问起来雷正德的事:“总算回来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关靖城其实也就随口一问,关彧馨却瞬间冷了脸:“结婚?结什么啊,那个对象,我越看越不好,想着这事就这么算了,回头让望舒再找好的,咱们大姑娘不愁嫁。”
关靖城一怔:“啊?不是都处了好几年吗?”
关彧馨:“哪好几年,就一年多!再说处过怎么了,这不没结婚,没结婚咱就能散。”
关靖城:“说得也是……”
林望舒低头在那里剥蒜,感觉到一道视线,便看过去,却恰好看到关珠清打量的眼神。
关珠清察觉到林望舒的眼神,连忙收回去了,低下头,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头。
林望舒也没多想,继续低头剥蒜。
说了一会儿话,关家父子也就走了,一家子收拾收拾要睡了。
林望舒和宁苹睡里间,关彧馨和林大靖睡外间,关彧馨便叨叨着,说外面那间防空洞改建的瓦楞房可以盖起来,盖起来回头可以让两兄弟睡,这样也能住下。
一时又开始说着以后家里怎么怎么安排,将来林观海和林听轩结婚了,到时候怎么住。
躺下后,林望舒只觉得疲惫从体内往外溢,那是积攒了多少年的疲惫,骨子里的疲惫,哪怕身体回到了年轻时候,也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凌迟着自己意识的疲惫。
这疲惫是一种后劲,是白天得知自己重回年轻时的兴奋劲儿过去后,才慢慢地醒过来的疲惫。
她瘫软地躺在那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会伺候男人了。”
宁苹已经要睡着了,她没听清:“姐,什么?”
林望舒继续道:“我也不会洗手作羹汤了,谁他妈爱干谁去干!”
宁苹有些茫然:“姐你在说什么?”
林望舒说了一句粗话,真是太痛快了,觉得上辈子所有的郁气都可以骂出来了。
真好,她竟然可以说粗话了。
她再也不是雷家那个温驯贤惠的儿媳妇了,她从头来过,这辈子,她是林望舒!
于是她攥着拳,又低低重复了一句:“谁他妈爱干谁去干!”
宁苹顿时眼睛都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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