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北大图书馆的那一刻,  林望舒想起上辈子第一次踏入时,面对浩瀚如烟的图书,看着图书馆里的莘莘学子,  她心底泛起的绝望。

    不过好在,后来的岁月里,心底的绝望逐渐被抚慰,这里成为一片安详的圣地。

    她站在图书馆中,  仰起脸,  看向那些扑入图书馆的学子们,男男女女,形形色色,  在踏入这道门槛之后,  他们脸上残留着的沧桑,  瞬间被同一种表情所取代。

    那是一种对知识的饥渴感,精神亢奋地睁大眼睛,  拼命地扫视,  仿佛要将这琳琅满目的图书全都装到了自己的眼睛里。

    他们先是犹豫,驻足,  之后仿佛刚从牢笼中走出的饿虎一般,走向那些图书。

    林望舒并没有那种饥渴,  比起大部分同龄人,  她显然更从容,也更悠闲。

    她走过去,  徘徊在书架旁,  走走停停,  最后终于停留在理化那一大类别,试图翻找激光学的资料,  去寻找老教授的信息。

    随意翻了翻,并没找到,于是林望舒意识到,自己这么漫天寻找简直犹如大海捞针。

    她曾经为老教授翻译过整理的那些资料,都是十年后的了,十年前,他的资料被摆放在什么位置,她并不清楚。

    于是她驾轻就熟,过去翻阅当前的先进科技报刊,并顺利地查阅到了目前中国的激光研究进展。

    可惜,也并没有看到太多信息,翻找了一番,也只找到一则旧闻,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在一个边角处提到,中国第一台激光器小球照明红宝石研发成功,代表着中国光学精密机械的一大进展。

    林望舒扫过这个消息后,便继续翻找别的,按说这个时候,中国应该已经研制出来多程片状放大器,把激光输出功率提高到十倍,并且六束激光系统也应该研制出来了。

    也就是那个突破,让中国的激光聚变研究算是进入了世界比较先进行列了。

    别的学科,中国也许滞后,但是在激光学方面,得益于老教授的贡献,中国还是走在世界前列的,也算是为以后许多行业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了。

    林望舒便继续翻找,她想看看老教授的介绍,以及他目前的研究资料。

    她有些奇怪,老教授可是1948年的北大物理高才生,是在高等院校调整之前培养出来的新中国高等研究人才,而且是激光研究方面的主导者,就算现在才是1978年,但他在光学领域的地位,也不应该没有他的资料介绍。

    她又四处翻找了一番,还是没有,于是重新回去看那红宝石激发器的介绍资料,她知道这是老教授主导研发的,当即打开翻看。

    只是翻开后,她看着红宝石激光器的介绍,在那些名单中,却依然没有老教授的名字。

    老教授叫席铭,然而席铭这两个字眼根本没有出现。

    她把那份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就是没有。

    甚至连一个和他差不多资历或者经历的人,都没有。

    她缓慢地从那些印刷的铅字中抬起头。

    此时冬日昏黄的阳光透过漫天黄沙从图书馆窗户的缝隙中落进来,图书馆中充塞着前来借书和学习的年轻学生们,他们或者在翻找书本,或者坐下来仔细研读,图书管理只有蹑手蹑脚的走路声以及书页被翻动的窸窣声。

    这个世界,是她以前熟悉的那个吗?

    红宝石激光器负责人的介绍,席铭教授怎么可能缺席!

    她恍惚着走出了图书馆,出了图书馆后,却是茫茫然不知道该去哪儿,最后终于想到了,赶紧跑去了系办公室,终于看到了一位熟悉的老先生,这是胡教授。

    这位胡教授也是物理学方面的大师了,他和席铭教授是多少年交情。

    那胡教授乍看到她,也是疑惑,抬了抬眼镜:“你是才入学的学生吧,我记得你。”

    林望舒:“胡教授,我想问你个问题。”

    她已经顾不上礼貌了:“我想问问,你认识席铭老师吗?”

    胡老先生听了,想了想:“席铭老师?哪个席?具体哪两个字?他是哪所学校的?”

    林望舒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就那么炸开了。

    那个她最不敢相信的可能竟然是真的。

    如果存在那么一个席铭教授,胡教授绝对不至于说出这种话,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啊,曾多次并肩战斗啊!

    她还不死心,于是继续描述:“他是解放前大学生,我们学校的,红宝石激光器他也参与了,他是广东东莞人,胡教授,你认识吗?”

    胡教授摇头:“广东东莞人?是我们系的吗,我们系老师没有广东东莞人的。”

    林望舒咬牙,干脆道:“那q开关原理呢,列阵透镜呢?还有光流体?”

    这些都是席铭教授的成绩,不过她不敢细说,只说了一些关键词,q开关原理其实是激光器q开关原理,她故意掐头去尾了。

    但是作为专业方面的大师,胡教授按说一听就应该懂。

    胡教授皱眉:“林同学,你这是在说谁?有这么一个人吗,是不是找错了?”

    林望舒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胡教授致歉,之后恍恍惚惚地走出系办公室,神魂不舍地走在校园里。

    她再一次想起那天,那个席铭教授的神芒激光器,整个人更糊涂了。

    这就是她熟悉的校园,熟悉的世界,只不过多了一些残留的大字报而已,怎么就和那个世界不太一样了呢。

    那她算什么?她回到的是自己的二十一岁吗?

    林望舒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想不通这个问题。

    一时她也反过来想,只要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她是真实的,她的家人爱人是真实的,管它怎么回事呢,这个也无关紧要不是吗?

    她在茫茫时空中,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那些宏观的世界变化她不需要关注,只需要知道她自己的小日子很滋润,不就行了?

    她恍惚着,便出了门,坐着三十二路公交车,赶紧跑回白纸坊,这个时候家里根本没人,都去上班了。

    不过她进了家,看看门口放着的扫帚,那扫帚都快掉秃了毛,桌子上有一个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咸菜小碟,而铺了粗蓝布床单的床上还放着做到一半的毛活。

    这里都是自己家人生活的气息。

    所以没什么,这个世上少了一个席铭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家人都在,生活不受影响。

    她又一口气坐上车,直奔陆殿卿单位。

    一路上公交车晃晃荡荡的,她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到了陆殿卿单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单位大门敞开着,哨兵精神饱满地立在门前站岗。

    她心里稍微安定,其实知道是自己瞎想了,但还是想见到他,仿佛只有见到他,自己才能彻底放心了。

    她到了那间红房子传达室前,看门的大爷打开横拉的小窗户,冲她打了个招呼,示意她直接进去。

    平时要报姓名工作部门和电话分机号的,她来过几次倒是熟了。

    她谢过,直接进去,想着过去他办公室,谁知道到了办公室里,却并没有他,只有他两个同事正在忙碌,见到她笑着说:“小林,你找殿卿?今天我们有公务,他出去了,在北京饭店,估计忙完了直接回家了。”

    林望舒是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不赶巧。

    那同事:“有急事吗?要不你直接过去北京饭店?不过可能他们这会儿都忙完了。”

    林望舒摇头:“不了,没什么事。”

    当下感谢过同事,她自己出了办公室,一群孩子正在东楼松树下的大草坪上踢足球,笑啊闹的,声音欢快响亮。

    只是这些距离她却仿佛很遥远。

    她其实明白,这个世上只是少了一个席铭而已,没什么要紧的,白纸坊大杂院房间里还摆着早晨没来得及擦过的饭桌,陆殿卿办公室里的相框是他们的结婚照,这个世界就是自己所知道的模样。

    可席铭的不存在,让她惶恐了。

    特别是她之前的猜测,也许自己之所以有这么奇异的经历,就是因为席铭的那个神芒激光器,如果这样,席铭的消失,那就很让人忐忑了。

    总有种不安全感。

    怕轻易得到的,会因为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就那么失去了。

    她并不敢相信,如果自己失去了现在拥有的一切,她该怎么办,能承受吗?

    她低着头,无力地迈开步子,走出了陆殿卿单位,却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一辆机关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几个人。

    每个都是规矩齐整的模样,其中一个,比其它人惹眼很多,笔挺英俊。

    林望舒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本来机关车是直接开进去的,陆殿卿很远就看到她了,便下了车,他把手里的一份文件交待给了同事,让他们先进去,自己走到了林望舒面前。

    “怎么突然过来这里,学校出什么事了?”

    林望舒怔怔地仰起脸,看着他,这时候风停了,傍晚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她那么近那么清晰地看清楚他的脸,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垂下的细密长睫毛的每一根睫毛丝。

    这么真实生动的一个人。

    她终于松了口气,喃喃地说:“没什么事,就是……”

    就是什么……她也不知道怎么说。

    街道上时不时有人来去,陆殿卿握住她的手腕:“来。”

    说着,他带着她进了单位,来到了一间闲置的会议室。

    “到底怎么了?突然来找我?”

    他的直觉是一定出事了,刚刚,就在机关车上,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从来没这样过。

    林望舒眼中便慢慢泛起湿润来,她低声说:“其实没什么,就是中午睡了个午觉,做了一个噩梦,噩梦很可怕,我醒来后,又是在宿舍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我就特别害怕。”

    她终于哭了:“我害怕你不要我了,也害怕家里人不在了,那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陆殿卿忙抱住她:“怎么会,那都是梦,你瞎想什么?”

    他哄着她道:“你不要多想,可能是换了陌生的环境,到了宿舍里周围都是同学,你不适应,再说建校劳动太累了,这两天又一直刮大风,晚上你先回家住吧,我去接你,回家里住就好了。”

    林望舒埋在他怀里,还是想哭:“我什么不想要了,钱,房子,上大学,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啊,只要我家里人和你都好好的,不要没了,我只要你们。”

    陆殿卿无奈,他拿了手帕,安抚地替她擦了眼泪:“你这是在说梦话,估计还没醒呢。”

    虽然现在的话听起来很受用,不过他当然知道,真不给她钱,她第一个蹦起来,不让她上大学,她肯定哭得比现在还厉害。

    林望舒知道陆殿卿不信,仰起脸,含泪控诉:“我说的是真心话!”

    陆殿卿:“对,我相信你说的真心话。”

    林望舒满心委屈,抽噎着说:“在我以为自己可能失去一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

    陆殿卿捧着她的脸,怜惜地看着她泛红的眼圈,低声说:“我当然信。”

    说完,他低头轻轻地亲上她湿润的睫毛。

    林望舒便觉得,温润的唇像羽毛,轻轻滑过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抚平她所有的忐忑,带走她所有的不安,让她安神。

    他却在这个时候撤回唇,用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温声道:“好了,不哭了。”

    林望舒眼巴巴地看着他,委屈地道:“你就不能多亲一下吗?”

    陆殿卿哑然失笑,无奈地用额贴着她的,低声说:“这是办公室,不能胡闹。”

    林望舒扁着唇,勉强道:“好吧……”

    陆殿卿:“我带你去旁边洗洗脸,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等忙完了,带你回家,今天不要去学校了。”

    林望舒:“嗯。”

    陆殿卿便领着她过去了旁边,让她洗了手脸。

    因为流泪了,眼角其实还是有些泛红,不过好在不明显。

    两个人一起过去办公室,林望舒想起来了,问道:“你同事说你去北京饭店,完事就不回来了,怎么又来了?”

    陆殿卿温声道:“今天接到通知,有一份紧急的文件需要处理,恰好那边的工作结束了,我们就先回单位了,要收传真。”

    林望舒:“哦。”

    一时只觉得庆幸,他回来了真好,当时她心里真是忐忑惶恐,她太需要他来安抚自己了。

    陆殿卿:“父亲今天没上班,陪着母亲去上海了,估计明天才回来。”

    林望舒:“好。”

    陆殿卿:“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或者去外面吃好的?”

    林望舒:“就在你们单位食堂吃吧,我有点饿了,再说也没别心思吃别的。”

    她才想起来,她竟然没吃饭,一直没吃,脑子里也没这回事,现在心里好受了,想起来了,一想起来,肚子便开始咕噜噜地叫。

    陆殿卿笑了:“我先带你去食堂找点吃的。”

    他便带着林望舒去了食堂,不过食堂不是饭点,师傅都在休息,根本没吃的,幸好旁边有一个副食摊,有面包,也有鹅肝泥肠大肉肠,陆殿卿便要各要了一份。

    他低声说:“据说最近食堂请来的师傅是以前解放食品店的,倒是做得地道。”

    林望舒闻着那面包和肉肠的香味,已经有些馋了:“解放食品店?”

    陆殿卿:“就是以前的法国面包房改的名。”

    这事他也就没再多说,带着林望舒回去了办公室,陆殿卿忙工作,林望舒便到了一处僻静地儿吃东西。

    吃饱后,陆殿卿给了她一杯茶水,她喝过了,就拿着一本书从旁看。

    办公室里有传真机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有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还有谁在打电话。

    林望舒再次回想着这一切,从她回到二十一岁开始,好像除了那位席铭教授,并没有别人就这么莫名不见了。

    所以截至目前,这辈子和上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少了席铭这么一个人。

    这让她越发觉得,果然自己的奇异境遇和席铭教授有关,也和那个神芒激光器有关。

    她对自己的将来,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选择物理专业的时候,也是有些随性,这种随性里,当然多少也是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

    只是如今,没有了席铭教授,那后面的什么神芒,还会出现吗?

    如果没有,那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

    她无奈地想,知道不知道真相,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反正家人在,陆殿卿在,日子过得也舒心,这不就行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以后中国激光的几个重要关卡,都是这位席铭教授一手攻克的,可以说是立下汗马功劳。

    如果没有了这位席铭老先生,那——

    她赶紧收敛了思绪,不敢再去想了。

    激光学可以说是本世纪发展的重中之重,是战略意义层面的,激光涉及到飞船、国防武器以及医学各方面的发展,国家领导人重视激光研究发展,会大力投入的。

    这国家人才济济,这些都是一个产业发展的土壤,历史是偶然性的必然,所以没有了席铭教授,也会有别的研究者做出那一番成绩,这些并不是她这样的小人物需要担心的。

    她还是想想等会吃什么吧,她要吃点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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