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已经身居高位的陆殿卿向上级领导汇报了全国机械工业工作会议,机械工业行业实施八五规划以来,完善了标准体系,  累积获得几百个技术大奖,管理体制标准化和技术改进也取得突破进展。

    而林望舒在获得博士学位后,正式进入国际经济研究中心,已经发表了几篇很有影响力的专业文章,  在经济学领域获得多个奖项,  并且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杰出青年基金”。

    如今的她对一切都很满意,家人都还算健康平安,孩子也都懂事,  最小的执葵也已经要上幼儿园了,  自己和陆殿卿的事业也发展得好,  生活趋于平淡,平淡到让人幸福。

    至于曾经雷家的那一切,  仿佛早已经不记得了。

    这些年人生的成就和家庭的幸福,  是如此强烈,足以将昔日那些不要紧的事冲刷得一点痕迹没有。

    这晚,  是中国工业机械部十年发展庆典,特意在国际大酒店召开晚会,  邀请了全国几十家重点工业单位,  以及国外包括卡雷特蒙在内的数家全球企业,场面盛大。

    陆殿卿作为官方最大的领导,  也要在这个晚会上发言,  这一场晚会,  几乎可以说是国内工业机械十年发展的庆功晚宴。

    这对于陆殿卿自然很重要,林望舒也就腾出时间来,  打算过去,并准备好了礼服和配套的首饰。

    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陆崇礼打来电话,问起今天的晚会:“这几天你母亲身体见好,正想外面走动走动,我陪她一起过去吧。”

    林望舒意外不已:“那好,要不我过去陪着您二位一起去?”

    这次的晚会中外名企云集,也有云家的投资企业,之前曾经说过云菂要去,但是因为这几天云菂身体不适,也就罢了。

    陆崇礼让她稍等,问了问云菂那边出发时间,这才和林望舒说定了,到时候一起前往,又说好孩子先交代给保姆看着,嘱咐他们早点上床休息,当下林望舒打算赶过去。

    陆崇礼笑着嘱咐:“你慢点开车,不用太早,我们大概七点出发就可以。”

    林望舒应着,又给陆殿卿打了一个电话,说起情况来:“听父亲那意思,他不太想引人注意,只是母亲想过来看看你吧。”

    陆殿卿听着,也就道:“那麻烦你过去陪着一起来,不要带保姆了,警卫员穿便衣,这样不引人耳目。母亲最近腿脚不是太好,还是要小心。到了后,我让人去接你们,从后门进来,我安排好安静的位置,这样也清净。”

    林望舒点头,挂上电话,打扮妥当,就要准备出门。

    谁知道刚要出门,便听到手持电话响了,她接过来,电话那头竟然是席铭教授。

    她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席铭教授了,没想到突然接到席铭教授的电话,席铭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担忧:“席教授,你现在在哪里,这是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席铭教授却虚弱地笑了:“望舒,你还记得八年前,你曾经来参观我的激光实验室吗?”

    林望舒回想了下,隐约记得有这回事:“记得,席教授,怎么了?”

    席铭教授发出一声感慨:“其实那是一个实验,是我筹谋已久的实验,我以为那个实验失败了,这些年,已经很受打击,所以我几乎放弃了,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竟然成功了。”

    席铭教授:“我竟然成功了!而且一切都是那么奇妙!”

    林望舒茫然:“席教授,你在说什么?”

    席铭教授突然哽咽了:“林所长,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一点感觉不到吗?那天我看到了经济报纸,看到了你的成绩,你还是那么优秀……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事,你依然重新站起来,走到了最高处,依然是让人敬仰的林望舒,是那个披荆斩棘的林所长,但是你竟然全都忘记了……”

    席铭教授叹道:“林所长,不过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可以,我之所以成为我,是因为有你,就算你不再记得了,就算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可我还记得你。”

    林望舒听着“林所长”那三个字,一怔,只觉得这三个字莫名熟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自心底泛起。

    这时候,电话那头,席铭教授的声音苍败悲凉:“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终于明白,原来当年我成功了,我这一生,死而无憾!”

    席铭教授那苍老颤抖的声音自电话中传来,伴随着滋啦啦的电磁信号,林望舒恍惚中感觉有一股强大的信息流扑面而来,涌入她的身体内,她仿佛被瞬间溺入水中,几乎窒息。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种让她窒息的淹没感犹如潮水一般褪去。

    此时,电话已经挂断了,周围一切都变得格外安静,而她后背几乎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攥紧拳,颤抖着用手拄着桌子,支撑着身体。

    此时,大脑中瞬间被塞入了许多的信息,那些信息犹如繁琐的丝线充盈着她的思维,让她理不出头绪。

    她大口喘着气,闭着眼睛,慢慢地将这些故事理顺。

    那一天,她被席铭教授引入他的实验室,那是一次激光束的发射,试图创造一个奇迹,然而到底只是粗糙的理论模型,连试验都不曾有过。

    激光束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但却是以实验发起者不可控的方式。

    并没有时光倒流,但是强激光束却干扰了时空的磁场,从而引发了空间扭曲,这就像是几页纸随便揉在一起,用针扎了一个小孔,薄脆的纸张破裂,所以各纸张上便有了信息交汇。

    在空间扭曲的那一瞬间,她的记忆或者说一些更玄妙的什么,在那一瞬间和多个平行的时空交汇,那些记忆进入了其它时空,干扰了原定轨迹的运行,从而导致了不同的结果。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将一世又一世的结局看尽,看完了那人生百态悲欢离合,也看到了自己在无数个时间节点的不同选择,从而导致了不同的人生路。

    房间内是如此安静,条案上的老式时钟发出嘀嗒的声音,床头案上的意大利底座台灯古色古香充满西洋气息,就连墙上挂着的那幅陆殿卿写下的“赴七万里长途,奋然无悔”的字画,依然就是记忆中的模样。

    这几年回到国内,她早看习惯了这些,也用习惯了,这就是她和陆殿卿每天的日子,这就是生活的模样。

    只是看尽了几生几世的沧桑,再睁开眼看到这些,她几乎泪水盈眶。

    她记起云菂回国时巡视儿子新房的气势,记起那个跟在身后解释着老台灯来历的陆崇礼,也记起北大同学随着她一起来家看到那幅字画时的感慨。

    当然更记得,她和陆殿卿一生又一世的幸福,都曾经落满了这四合院内外每一处角落。

    在这之前,她就像是无数红尘中的芸芸众生一般,或悲或欢,在这大千世界中沉浮,她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无数平行空间中的一个折叠。

    她更不会知道,这处处充斥着他们一家生活气息的平凡四合院,在时空的角落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玄机。

    她这么怔楞间,却接到了电话,是云菂打来的,问起她到哪儿了。

    她愣了好半晌,在云菂担忧的声音中,这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平凡的生活,这就是她尘埃落定的人生,哪怕她看尽了几生几世,对她来说,最要的还是当下。

    她要尽快赶过去,要陪着公婆过去参加晚会。

    她平息了心情,略收拾了下自己,连忙开了车出去,很快过去了王府井,陪着陆崇礼和云菂一起上了吉普车。

    现在年代不同了,依云菂的身家,各样豪车自然可以尽情享用,不过陆崇礼好像更偏爱这种低调而充满时代感的吉普车,说这种坐着更合适。

    其实想想也是,他现在出行都是有便衣保镖相随的,自然一切都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

    这两位年纪大了,生活逐渐返璞归真,便是云菂,也随意起来了。

    上了吉普车后,林望舒再看陆崇礼和云菂,那感觉自是不同了。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她对陆崇礼多少有些排斥,对云菂也是敬而远之,之后两位老人开明包容,对她无微不至,又帮衬着照顾孩子,她自是感激敬重,关系才亲近起来。

    如今看尽了一世又一世,再看到两位老人,却是心中说不出的感激感动,更添了许多孺慕之情,甚至恨不得冲过去抱住他们。

    她压下诸般情愫,挽了云菂的胳膊,笑着道:“母亲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父亲今天看着也是儒雅斯文。”

    她突然说这个,倒是让陆崇礼和云菂有些意外。

    陆崇礼笑叹:“望舒怎么开始向行鹓看齐了,像是喝了蜜一样,说出的话就是甜。”

    云菂笑道:“我们年纪大了,倒是你,到底年轻,确实应该好好打扮。这几天我还和法国的朋友提起来,有什么好的首饰,都让他们先拿过来,看你喜欢哪个。”

    这么说笑着,到了晚会现场,陆殿卿早已经安排好了秘书,带着一行人从旁边后门进去,陆殿卿二舅知道他们来了,也过来打了招呼,因有事要和陆崇礼谈,把陆崇礼拉了过去。

    秘书帮婆媳两个安排了一处幽静处,有青竹掩映的座位,清雅幽静,却又视线极佳。

    两个便衣保镖便在附近状若悠闲地走动,一切看上去都很随意,并不会引人注意。

    林望舒知道云菂腿脚不太好,便取了一些茶点过来,照料着云菂,婆媳两个随意地说着话。

    云菂笑道:“殿卿现在越来越忙,哪里顾得上我们,你父亲说是退了,可我看,一天到晚的事情也少不了,能陪着我的,反而是你了。”

    林望舒:“殿卿对母亲孝敬有加,昨天还惦记着,说知道一位针灸老大夫,要请对方帮你看看腿,至于父亲,那更是不必提,对母亲温柔体贴。”

    她想起那生生世世的种种,叹道:“要说起来,母亲真是好福气。”

    云菂听得,却是道:“这话也就别人说说罢了,我这辈子嫁给你父亲,也算是遭了不少罪。”

    林望舒:“母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外人不知道多羡慕母亲。”

    云菂浅饮了一口白水,道:“那是他们不知道我的苦。”

    她笑望着晚会上那衣香鬓影,一个轻叹:“你到底是不知,你父亲少年时,便已郎艳独绝,名满北平城,他那样的人,不知道让我闹了多少气。”

    林望舒倒是有些意外:“父亲应不至于吧……”

    云菂笑道:“那还不是我管得好,要不然,谁知道呢,你要明白,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他就算不去主动招惹,也总有那些所谓名门贵媛,或者名伶才女,前赴后继地招惹他。一次两次的,谁看了不心烦。”

    她收敛了笑:“之后我们分隔两处,我更是只能眼不见心为净,随他去吧。”

    林望舒一时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她倒是想起那一年,陆崇礼过去北大演讲,赢得北大学子满堂彩,人都说他诙谐幽默,风采翩翩,沉稳练达的气度,高屋建瓴的视角,不知道多少人敬仰不已。

    那冒箐箐固然有些心理问题,但如果陆崇礼年轻十岁,那怕不是一场演讲就能惹起几桩桃花债。

    其实就算他当时那个年纪,他若是立身不正,也未尝不能有什么艳遇。

    不过她又想起那生生世世的命运轮回,每一世,两位老人都是夫妻分离数年,但终究在年迈时相守,陆崇礼在外面到底也没招惹什么是非。

    她也就道:“母亲,话不能这么说,父亲或许太过耀眼,以至于引来一些麻烦,但父亲从来没有过什么二心。即使是寻常夫妇,两地分居数年,又有几个能守住,更不要说父亲的身份地位了。他这样的人,能孤守多年,自是能称得起一往情深。”

    云菂听这话,默了片刻,却是道:“我能和他白头相守,其实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许下终身,这是其一;我出身世家,才貌还算出众,也算有些手段,更曾引得风流子弟竞相折腰,这是其二;我们历经世事,我为他放弃一切赶赴大陆,也为他冒死生下殿卿,之后家中遭逢变故,我病重几乎命悬一线,他对我有亏欠之心,这是其三。”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道:“最后一个,他这个人看似儒雅随和,其实心中自有沟壑,在他的心里,家国在前,事业为重,他是绝对不会自毁前途,做出什么有损自己颜面,有损陆家声名的事。”

    她笑叹:“这种种缘由牵制,缺一不可,才造就了我和他分离多年两地遥望,却痴情不悔终究求得一个圆满的结果。”

    林望舒听得,实在诧异不已,她没想到云菂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

    一时想起云菂昔年的“离家出走”,还有那法国设计大师的旧账,其实想想,这或许是两位之间的彼此拿捏吧。

    于是她终究道:“母亲,感情之事,各人角度不同,看法也自有不同,这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母亲叹息父亲昔年之风流,但是父亲心中也未必没有介怀之事,只不过父亲气量恢宏,不会计较罢了。”

    云菂道:“望舒,你说得对,其实作为女人,我们要学会抓大放小,回想这一世,他到底也没辜负了我的心意,这就够了,至于那些细枝末节,我也不去计较了。”

    林望舒笑道:“母亲说得是,抓大放小就是了。母亲纵然说出诸般理由来,但是父亲和母亲能有今日美满,归根到底还是彼此的坚持和包容。其实想想,往日我和殿卿有时候也有些别扭,不过我不在意就,他也每每对我容忍有加,也就熬过去了。”

    她望着不远处的交际舞舞池,看着那里面翩翩起舞的身影,想起往日种种,却是叹道:“说起来,其实你才是最有福分的那个,殿卿这孩子对感情诚恳执着,虽稍显拘谨内敛,但这样也挺好的,若他能对男女之事游刃有余,你又没有我那些手段,你说你们能有这缘分吗?就算在一起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林望舒听得差点笑出来:“母亲这一说,殿卿倒是万般好。只是我倒是分不清了,母亲这是夸我有福分,还是夸您自己教子有方?”

    云菂温声笑道:“自然是夸你有福分,说起来,就你父亲而言,当他的妻子,远不如做他儿女。他对你们做儿女的,那必然是慈爱包容,诸事都给你们安排妥当,一路保驾护航,”

    林望舒想了想,那生生世世的种种,倒是颇为感念:“是,父亲待殿卿和我都很好。”

    这一世,她成为陆崇礼儿媳妇的时候,陆殿卿早已羽翼丰满,她倒是没太劳烦陆崇礼,但是寻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妥帖。

    婆媳二人正说着,陆崇礼却在秘书陪同下过来了,他今天穿着一身手工定制的深色西装,虽已两鬓银丝,不过依然儒雅庄重,风采翩翩。

    他过来后,笑望着道:“你们两个聊什么,聊得这么投机?”

    他有些无辜地笑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云菂便对林望舒道:“你看看,你父亲很有自觉,他知道自己处处都是错,心虚得很,这就是一个人最下意识的反应。”

    陆崇礼苦笑:“望舒不要听你母亲的,她不过是编排我罢了。”

    云菂轻哼一声:“我也是看到那边跳舞,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云菂:“我倒是不想,我只是想起——”

    她笑看着他,缓缓地道:“当年北平府陆大少爷前往上海,可是一支舞惊艳上海滩,引得无数名媛为之倾倒。”

    陆崇礼听这话,讶然,之后视线下意识在晚会人群搜寻儿子身影。

    云菂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你以为是殿卿告诉我的吗?难道我以前在香港,就不看看新闻读读报吗?”

    陆崇礼无奈,笑看着云菂,略俯首,声音温哑:“需要我解释解释?那我们回家慢慢讲?”

    林望舒从旁,也是惊讶,之后又觉得好笑,当下只看向远处的水晶吊灯,在那里装傻。

    云菂慢声细语地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提提,我也没说什么?”

    陆崇礼笑得温润柔和:“提提?那也可以,这都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其实我们可以给孩子讲讲故事。”

    一时他看向旁边的林望舒:“比如望舒肯定不知道解放前那些陈年旧事吧,我们可以聊聊。”

    林望舒突然被点名,忙恭敬地笑着道:“确实不知道,回头可以请父亲讲讲,也算是增长见识。”

    云菂好笑地摇头:“罢了,你万年这么个伎俩,也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我也没说你什么,倒是说正经的——”

    她笑叹:“我看那边年轻人在跳舞,殿卿忙着,我们望舒只好在这里陪我们。你去陪望舒跳个舞吧,也好让我欣赏下你惊艳上海滩的舞技。”

    陆崇礼很含蓄地道:“我年纪大了,早忘记怎么跳了”

    林望舒:“母亲,我不太会跳舞,还是算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画面,陆崇礼说,不要被自己已婚的身份所困扰,滑冰跳舞参加学生会,这些都应该去做,多融入同学之中。

    她怔了下,看向陆崇礼,却见他鬓角生了银丝,脸上更添岁月痕迹,不过眸光依然慈爱温和。

    她的父亲不在人世多年,此时看着陆崇礼,她生出许多的亲近之心,更有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慨,会忍不住想和他说说话。

    当下便笑着道:“我确实不太会跳,不过想到父亲舞技惊艳上海滩,我就觉得如果错过太可惜了,父亲一定比殿卿跳得好,我应该学习感受下。”

    云菂温柔地笑道:“所以我说让你陪他,我很想看,也可以趁机回忆一下曾经。不过我腿脚不太好,想起来便觉得累。换了别人陪他,就算八十老太太,我不是也得拈酸吃醋吗?”

    陆崇礼笑叹,当下也就起身,道:“接下来这首曲子非常舒缓,很适合我这个年纪,望舒,走吧,我陪你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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