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深市市局刑侦支队审讯室内, 不算大的房间,此时此刻被五个人近乎填满——
审讯桌一侧, 是面色灰败的韩安和状若癫狂的韩扬,至于另一侧,另一侧唐初和季凛与韩安韩扬相对而坐,而在角落中,还额外加了一把舒适软椅,是给闻冬的。
闻冬在沈溪一案中参与度奇高,从最初的受害者亲友, 变成与警方合作的“卧底”, 现在竟又成了“险些遇害”的新受害者本者,因此合情合理的,唐初破例请他一同旁听韩扬和韩安的最终招供, 阮甜还特意贡献出了自己的软椅——号称全市局最舒适的一把, 能和沙发相媲美。
闻冬身体与精神状态确实都不济, 因此他没有拒绝, 只是温声道了谢。
不过虽说如此, 他此时从表面上看去,也看不出与寻常有太多不同——
凌乱头发被重新打理过了, 额前脸侧略微偏长的闷青色发丝重归乖顺, 喝了一大杯热水之后, 脸颊与嘴唇也都慢慢有了血色,被雨淋湿的西装外套脱掉了, 只留里面一件淡蓝色衬衣,衣扣照例开两颗, 精致锁骨若隐若现, 浑然天成的冷然性-感。
除了——
除了喉结上的血色齿痕依然清晰可辨, 宛若昭示。
其实闻冬到市局之后是准备把它擦掉的,他还特意开口问季凛要湿巾,可季凛垂眸看他,准确来说,是垂眸看他喉结上自己留下的完美杰作,眼底划过一瞬难以遮掩的惋惜神色,被闻冬敏锐捕捉到了。
闻冬瞬间了然,犹豫一瞬,最终他还是没有擦掉,决定满足一下某人野兽宣示主权般恶劣的圈地行径。
自从闻冬进入审讯室坐下之后,韩扬的视线就在闻冬喉结处徘徊了不下十次,眼神十足怪异,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愤怒,亦或二者兼有。
不过闻冬浑不在意就是了。
至于季凛…
季凛唇角一直是微微上扬的,那笑容与平日的温和礼貌相比,好似多了两分莫名愉悦。
总之,审讯室内整体气氛很是古怪。
唐初握拳抵唇刻意咳嗽两声,用力清了清嗓子,之后他看向韩扬,冷声起了个头:“那就从作案动机开始交代,韩扬,不要再编什么不能接受同性-恋这种借口来糊弄人了!毕竟你自己就是,所以想好了再开口!”
韩扬的视线终于舍得从闻冬喉结上收回来了,不知唐初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笑点,韩扬就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一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不过笑声悲凉至极,比哭还难听。
一旁韩安低垂下头,她嘴唇抿得很紧,却还是没有控制住从唇缝间溢出两声呜咽。
“警官,”半晌,韩扬就这样哀声笑着开了口,“有句话你说错了,不能接受同性-恋,这真的不是借口。”
唐初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正要张口呵斥,季凛就先他一步开了口,淡声道:“那么不如先聊一聊,韩扬,韩安,你们姐弟二人真正想要惩戒的人,究竟是谁?”
韩扬现在对季凛敌意很大,大概是觉得同为变态,为什么他与季凛的境遇差距如此之大,季凛能是高高在上的警队顾问,而他却是个即将坐牢的杀人犯。
这种近乎云泥之别的差异让韩扬难以接受,因此他极不配合,大笑着挑衅道:“哈哈哈哈这位警官,你先前既然都已经承认了与我是同类,那么同类之间,你应该很能理解我的才对,难道你猜不到我真正想惩戒的人是谁吗?又或许你其实和我一样,都是闻老师口中的废物?”
说到“闻老师”三个字的时候,韩扬又忍不住看向了闻冬,可闻冬却只是微抬下巴轻飘飘睨了他一眼,那眼神甚至不像在看一个普通人,更像是在看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早在韩扬刚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唐初就张口想要喝止他了,但季凛签字笔轻轻碰了碰唐初的胳膊肘,示意他暂时不要开口,唐初这才生生忍住,让韩扬把话说完。
可谁知韩扬越说越离谱!
单侧玻璃外此时聚满了警察,都是支队内部来旁听最终招供的,唐初现在看不到他们,却已经能想象到听见韩扬的话,外面会是怎样一番骚动,顿时就怒道:“韩扬,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攀扯警察,是真的不怕给自己加重量刑吗?!”
韩扬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他耸肩道:“轻重又能怎么样?警官,我的人生早就毁了,我巴不得你现在立刻枪毙我。”
可话题中心人物季凛却依然淡定如常,甚至他唇角的温和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就像被韩扬明刺暗讽的人不是他一样。
“既然你们姐弟二人都不愿主动讲述,”季凛温声开了口,他嗓音温沉依旧,语气竟还仿佛含着淡淡的怜悯,“那就只好由我来将这最不堪的谜底揭开了,我之前已经说过了,韩扬,你有个有智商缺陷的双胞胎兄弟对吗?但我猜想他并不是先天如此,而是后天因为遭受了某种巨大刺激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你们真正想要惩戒的,正是这个让他变成这样的罪人。”
略一停顿,季凛手中签字笔转了一圈,他抬眸看向韩扬,眉梢微挑,慢条斯理道:“我相信你刚刚说的,不能接受同性-恋确实不是借口,因为你的双胞胎兄弟应该正是遭遇了同性强-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但在强-奸罪上,其实男性受害者要比女性少非常多,这不止是因为所谓的性向小众,同样因为一般而言男性自身更具备反抗的能力,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如果受害者在受到侵犯的时候还只是个儿童,那么无论男女,作为儿童确实都极难反抗一个成年人。”
韩安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韩扬的脸色也早就变了,他不再癫狂般大笑,也没了先前的挑衅底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满是无法遮掩的愤恨与悲凉。
可季凛只是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语气如常继续道:“儿童强-奸案中一般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与绑架拐卖并存,另一种则是被自己所熟悉的成年男性侵犯,显然,韩扬,你的双胞胎兄弟并不属于前者,而至于后者…后者,我私以为这个成年男性不止是你的双胞胎兄弟熟悉,他对于你们姐弟二人而言同样非常熟悉,不然,你们的仇恨是难以为继这样多年的…”
步步深入讲到这里,季凛却突然顿了一顿,他双臂撑在审讯桌上,身体略微前倾,直直看进韩扬的眼睛,季凛好似前言不搭后语般突兀道:“我在音乐方面着实不才,听说你们姐弟二人在钢琴方面天赋极高,在我看来这应当是有一定遗传基因在的,或许你们的父亲,曾经是位钢琴老师?”
电光火石间,季凛的话就宛若一道惊雷,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切难解的谜团在这一刹那豁然开朗,为什么无辜的沈溪会惨遭杀害,为什么闻冬表面上接替了沈溪的工作变成一位钢琴老师,就成了韩扬的新目标…
因为他们真正想要惩戒的那个人,就是一个取向为男的钢琴老师!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韩扬和韩安的亲生父亲!
最后一层不堪至极的谜底终于揭露,韩安的啜泣成了放声哀嚎,韩扬再也压抑不住,从唇齿间溢出一声低吼。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倒流,转瞬间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夏末——
在那之前,韩扬曾经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孩,他有一位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在小学当钢琴老师的父亲,虽然韩扬总觉得爸爸的钢琴弹得非常好,去教大哥哥大姐姐们都绰绰有余,可爸爸却说,他喜欢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尤其是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们,爸爸常说他们是他的缪斯,总能为他提供无尽灵感,儿
时的韩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缪斯,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会将他抱起来亲吻他的脸颊与嘴唇。
他还有一位面容娇美温柔贤惠,做全职太太的母亲,虽然韩扬发现妈妈其实很会画画,完全也可以去当美术老师,可妈妈却说,她更想要待在家里好好陪伴他们成长,儿时的韩扬看不懂妈妈每次这样说的时候,眼底都会流露出悲伤。
他有一个比他大一岁半的姐姐,还有一个比他小五分钟的弟弟,其实一般来说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应该同弟弟更容易发生争吵甚至打架,因为他们同龄同性,可大概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差异太大了,弟弟太过乖巧安静,根本不给韩扬和他吵架打架的机会,反倒是总和大了一岁半的姐姐打架,不过打完就又和好,谁也没有真的生气。
韩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快乐下去,直至那个夏末。
那是他五年级暑假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要报道了,妈妈难得出门去给他们买新学期要用的文具,他和姐姐抓住假期的尾巴下楼疯玩,他们安静的弟弟不愿参与他们“野蛮”的活动,说要在家看书,因此和爸爸两个人在家。
可当韩扬和姐姐韩安玩累了,用零花钱买了一大袋零食冷饮回到家中,准备与弟弟一同分享的时候,却在爸爸妈妈的大卧室里,看到了此生再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他们永远温文尔雅的父亲赤身裸-体,像可怖的野兽般伏在如绵羊一样安静弱小的弟弟身上。
父亲的一声声沉沦低吼,弟弟的一声声疼痛与惊惧的哭喊,皮肤相碰撞发出的诡异声响,充斥整个房间的淫-糜味道…
那肮脏混乱可怖至极的场景将韩扬的人生从此一分为二,打破了所有名为幸福快乐的虚影,让他自此跌入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
那天,他和姐姐韩安因为过度的惊恐与茫然,没能阻止披着人皮的禽兽父亲侵犯弟弟,弟弟大概是因为不能承受这份重创,他的智力从此停留在了十一岁,他还会长大,已经长过了二十一岁,还会有三十一岁,四十一岁,甚至八十一岁,可他的大脑却永远停步于此,不会再长大了。
那天的后来没过多久,妈妈就回到了家里,妈妈哭喊着让他们将弟弟带了出去,和禽兽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时候的韩扬想,他们还有妈妈,至少还有妈妈。
可下一秒钟,他们家十一楼的厨房窗户忽然传出巨响,他的妈妈和禽兽父亲一起从窗户中飞了出来,摔
落在地不过是一眨眼之间。
原来人变成肉泥是这样的,那是韩扬那天最后的想法。
“警官,求你了警官!”讲述完全部的韩扬已然神智不清,他两只手都被手铐铐在椅背上,只有脑袋一下下大力撞击在审讯桌上,“求你了警官,现在就击毙我,击毙我行吗!我不想坐牢了,我想立刻执行死刑,立刻死掉!我早已经溺死在海底,不能再上岸了!”
从进审讯室之后就没有开过口的闻冬忽然站了起来,他缓步走到韩扬面前,将一条项链放在了韩扬面前。
“韩扬,”闻冬居高临下望着发疯的韩扬,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的,你曾经遇到过浮木的,让你溺毙在海底的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你自己,是你亲手斩断了自己唯一的浮木。”
韩扬止住了一下下撞头的动作,缓缓抬起头,他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条项链上,泪水便在瞬间汹涌而出。
那条项链并不是任何高端品牌的精品,相反,它一文不值,可对死去的沈溪而言,大概又是无价之宝。
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黑色皮质素链,上面挂了一枚纽扣。
韩扬当然认得那颗纽扣,因为纽扣是他的,是他和沈溪确认恋爱关系后第一次去酒店开房,在两人的干柴烈火中,沈溪一不小心拽掉了他
衬衣上的一颗纽扣。
没错,韩扬是真的喜欢过沈溪。
这大概才是让他最最最痛苦的根本源头。
命运像是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是他故意接近沈溪的,接近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最终杀掉沈溪。
他们的禽兽父亲早已经死亡,可仇恨却并没有随之消逝,相反,在后来漫长的人生苦海中,每一天面对他们痴傻的弟弟,都是在不断复盘当年的噩梦。
他和韩安一次又一次想,如果当时能勇敢一点,果断一点,能当场亲手杀死他们的禽兽父亲,那是不是一切都能变得不一样了?
可惜没有如果。
有个人告诉他们,终结噩梦的唯一方法,就是自己亲手去斩断。
死人是无法被报复的,可他身上所拥有的一定特性,却存在于无数活人身上。
因此韩扬接近沈溪,把自己催眠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他想他明明那样厌恶恐惧同性-恋,却要被迫同沈溪恋爱,甚至同沈溪上床,沈溪和他的禽兽父亲没什么不同,活该是被处死的。
然而然而
韩扬算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好自己的心。
他明明带着枪而来,却收获了一捧真挚的玫瑰。
他不可克制为玫瑰沉沦,却又身不由己最终杀死玫瑰。
沈溪死后,韩扬想了无数次,如果他遇到的不是沈溪,大概现在就不会有这般痛苦了。
可后来,韩扬又想,真好,幸好他遇到的是沈溪。
闻冬说的没错,是他亲手斩断了唯一的浮木,不过真好,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长眠,至少也曾见过一线天光。
审讯工作还要继续,动机明确了,但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一一交代,尤其是与面具相关的部分,但闻冬却没有再重新回到座位上,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欣赏了两秒钟韩扬的恸哭,便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闻冬脚步又突然顿住,他偏过头去看向韩安和韩扬,意有所指般道:“其实像你们的弟弟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失忆亦或痴傻都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毕竟,清醒的人才最痛苦。”
讲完这句,闻冬不再停顿,他转身拉开了审讯室的门,神色如常同外面的一众小警察们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窗边。
闻冬从口袋中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含在嘴边,刚刚点燃吸了一口,不远处就又走来了一道熟悉人影。
闻冬没有开口,他视线专注落在季凛身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在距自己半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迎着闻冬的注视,季凛唇角微勾,他忽然抬手,动作自然摘掉了闻冬唇边还剩一半的烟,之后面不改色将那半支还燃着火煋的烟送至了自己唇边,薄唇含住了微湿的滤嘴。
吸了一口,熟练吐出一个漂亮烟圈,烟雾氤氲中,季凛弯唇朝难得怔愣的闻冬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半截烟,温沉道:“我来问清醒的人,借半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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