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的时候, 在极度惊恐之下反而会被激发出近乎癫狂不要命的应激反应。
比如此时此刻的云风。
在行凶过程中被乍然打断,这本身就够惊悚的了,又遑论打断的方式, 是被一把枪抵着脑门?!
饶是云风本身就是个杀人犯,他也还是被吓到了极致。
可也正因为他是个杀人犯, 不像普通人这样被枪指着会吓到全身僵硬手自然放松——
而云风确实是全身僵硬了,手当然也放松了,但那只是一瞬间。
下一瞬,他就又蓦然收紧了手中的麻绳!
企图趁这最后的时间, 当场把本就脆弱且不省人事的“白天鹅”彻底勒死!
但季凛的反应堪称神速,他近乎是预判到了云风可能做出的反应, 在云风刚刚收紧麻绳的瞬间,季凛手中原本抵着云风脑门的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移, 没有分毫犹豫干脆利落扣下扳机——
“砰”一声短促枪响, 带着火-药气味的子弹仿若残影,在人的视网膜接收之前,已经穿透云风的手背, 牢牢嵌入他的掌心!
极度的疼痛终于让云风本能松开了手。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云风手中的麻绳, 又顺着他的手臂向下流,难以避免有血珠落在了离他还很近的闻冬身上。
鲜红血珠坠落于水蓝色的长裙上,仿若盛开在深海中的血花。
目光垂落过去的瞬间,季凛蓦然握紧了手中的枪。
冰冷枪口再次直抵云风的眉心。
对上面前男人的目光,云风竟本能打了个颤。
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云风是真的怀疑面前这个过分冷静, 又令人畏惧的男人, 会真的开枪杀了他。
为此, 云风甚至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但那不过只是一瞬间。
等云风再睁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已经被用那条染了血污的麻绳,以一种不同寻常又分外牢靠的系绳方法捆绑了起来!
完全无法挣脱。
而再看季凛,季凛已经收回了枪,侧对云风单膝蹲在了闻冬面前。
闻冬躺在地毯上,依然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枪声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让他有分毫醒转。
季凛不得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在那个瞬间如果细看的话,其实能看得出,季凛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这说出去大概没人会信。
无论是开枪,还是悬于高空只靠一条手臂支撑,亦或是在突发撞车事故命悬一线的刹那,季凛的手都稳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可现在,明明只是探一探鼻息,这样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的手却在难以克制颤抖。
就像生怕面临一个完全难以承受的后果一样。
其实如果此时此刻,闻冬是醒着的,也正好能闻到情绪的话,那么,他大概会平生第一次闻到季凛此时的情绪——
那一定是极致的担忧与恐惧。
只不过很可惜,闻冬现在不会闻到。
直到喷洒在指腹上的气息微弱但还算稳定,季凛才倏然阖了下眸,压下了心底不断翻滚的暴戾情绪。
“你是她前男友?”身后云风忽然开口。
大概是察觉到面前男人并不会真的杀了他,云风没有先前那么惊恐了,而同时,他也当然不会把季凛往警察身份上想,因为季凛从头发丝到脚尖,确实看起来没有一处能和“警察”两个字沾上边的。
除了他那把枪,确实是警用无疑,只不过云风认不出来。
总之,云风虽然被绑起来动弹不得了,但不得不说变态的心理素质确实异于常人,在眼下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又有了聊
天的“闲情雅致”。
季凛莫名觉得“前男友”三个字耳熟,回想起闻冬确实在上一次和雅深私立校长打交道时候,就给他扣过这个名号,可此时此刻,这三个字听在季凛耳朵里,却莫名有两分刺耳。
那一瞬的迟疑落在云风眼里,就成了否定。
云风想了想,又转口道:“不对,你是不是姓季?”
这个问题倒是一时间出乎了季凛的意料,本能里的警觉让他没有出声,却偏头看向云风,以一种仿若含着天然审视意味的目光。
“看来我猜对了,”云风迎上季凛的目光,竟还笑了一下,又问,“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季凛依旧没有回答,可云风却好像并不在意,他又自顾自说了下去:“这里安装过屏蔽装置,普通手机定位在这边是无效的,除非除非在她身上,有其他的免屏蔽定位装置,让我来猜猜看,会是什么?”
边这样说,云风的视线边落回到了季凛怀里的闻冬身上,只是一瞬,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闻冬纤细脚踝处,那个脚环上。
云风了然一笑:“原来是这个。”
顿了顿,他唇角笑容缓缓扩大,眼底迸射出癫狂的光,他一字一顿道:“真没想到季怡小姐的哥哥,和我一样,也是个变态。”
电光火石间,季凛便听懂了云风的意思,也明白过来云风为什么会知道他姓季了。
那其实不是“知道”,而是源于闻冬给他捏造的新身份。
闻冬一定是在云风面前自称季怡,而这个脚环,很可能早已被云风关注过询问过,但是为了试探接近云风,闻冬谎称自己也有一个哥哥,而至于脚踝上这个脚环,闻冬自然会说是哥哥送的。
但现在,云风却发现了这个脚环最大的秘密——
它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装饰脚环,它里面,有非常发达甚至能够避开屏蔽的定位装置。
这可不是变态吗?
试问这天下又怎么会有正常的哥哥,给自己的“妹妹”身上安装定位装置?
当然了,即便不是兄妹关系,季凛同样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变态。
因此季凛并没有否认。
他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边稳稳抱着闻冬起身,边对云风说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温和如常,措辞堪称有礼:“我确实是,不过就不劳云先生在这里剖析我的心理了,还请等到了审讯室里,云先生再同我好好剖析一下你自己的心理。”
话音落,没再等云风回答,季凛抱着闻冬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唐初已经赶来,两人在房间门□□换了一个眼神,季凛便脚步不停,抱着闻冬离开了云风的别墅。
-
闻冬在做一场极其单调,而又极其冗长的梦。
梦里,他坠落于深海。
空无一物的深海。
溺水乃至窒息的感觉,当然是不好受的,可闻冬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他甚至没有想要挣扎。
甚至在他内心的最深处,隐隐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沉睡下去,不要再醒来了,这样很好。
闻冬其实是想遵从那个声音的。
他想,再也不醒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好。
可冥冥之中,却又好像有什么牵挂着的,让他放不下,并不是很甘心,真的就这样彻底沉睡下去。
闻冬说不清让他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其狭窄的亮光。
明明很狭窄,却又亮得惊人,亮得闻冬不自觉想要去追随。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重新挣扎起来,在深海中向那道亮光奋力游去。
靠得越近,那道亮光就越宽,也越亮。
直至亮光覆盖
视线所及,闻冬终于在视野尽头,看到了他所牵挂着的——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形高大而挺拔。
可闻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脸上,戴着一面麋鹿面具。
闻冬倏然醒了过来。
入眼是雪白的房顶,闻冬有一瞬迷茫,好像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过下一瞬,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温沉嗓音,只是这道嗓音在此时此刻听来略微发哑:“你醒了。”
闻冬蓦然侧头,向声音来源看去。
大概是身体还没恢复,这个偏头的动作又做得太急,闻冬眼前一瞬发黑,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缓过这阵短暂的不适。
闻冬自认没有表露出分毫,可下一秒,就听季凛又沉声问:“是头晕吗?”
闻冬微微一顿,他睁开眼看向季凛,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就是转头转猛了,现在好了。”
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也略带哑意,且底气虚弱。
“坐得起来吗?”季凛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一杯温水,垂眸看向闻冬,“喝口水。”
闻冬点了点头,没要季凛帮助,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枕上,伸手接过了季凛手里的水杯递到唇边,喝了两口才道:“谢谢。”
季凛摇了摇头,又嗓音温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叫医生吗?”
听到“医生”两个字,闻冬握着水杯的修长手指微微一紧,他摇头,又薄唇微抿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没什么力气,医生怎么说?”
如果细听的话,大概能听出他语气中没有克制住,泄露出来的迟疑意味。
闻冬当然记得自己是怎么昏迷的。
他也记得在昏迷前发生的种种异常情况。
其中最异常的,大概就是他喝下了云风给他的那杯水,竟激发出了他的特殊能力。
虽然现在暂时闻不到情绪了,但很显然,闻冬清楚知道,市面上的普通药物绝不会造成这种反应。
对于云风给他下的药,闻冬隐隐有个猜测,但还不能够确定
不过接下来季凛说出的话,就帮他确定了——
“医生说你的身体本身没有问题,”季凛缓声道,“会出现昏迷,应该是因为你服下了一种不明物质。”
不明物质。
与闻冬猜测的相符。
之前在傅烟体内,也检测出了一种不明物质,并不是傅烟的死因,但这种物质确实存在,且不明。
当时追查这个不明物质的来源,追查到了一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名叫晴海生物。
闻冬和季凛本要去这家公司摸底,但在去的路上就碰上了“意外”车祸,导致季凛icu一日游,再醒来,他们就被接连而起的案情推着走到了现在,暂时无暇再去摸底。
只是闻冬没想到,短时间内竟然又出现了这所谓的不明物质,且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
闻冬迟疑道:“这种药物的作用是什么?云风原本应该还没有想置我于死地?”
“原本应该是没有的,”季凛应了一句,暂时没有提起当时自己赶到时候,云风的麻绳已经勒上了闻冬的脖颈,而是言简意赅道,“根据云风口供,他说他给你下的药,是一种新型催眠药,是晴海生物出品。”
闻冬心尖重重一跳。
却不止是因为再次听到了“晴海生物”四个字。
更是因为,云风说,那是一种催眠药。
在这一点上,闻冬是相信云风的,因为他当时确实感觉到了被“催眠”——
思维混沌,好似不受控制般想要跟随云风,云风让他说什么,他好像就会不受控制说出口。
可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就不该被激发出那样过激的特殊能力,更不该昏迷了。
闻冬又无意识般抬起手,指尖轻轻拨转起锁骨上那枚圆钉。
会出现这样的反应,很可能是因为
“据云风口供,”见闻冬没有说话,季凛又不紧不慢沉声说了下去,“晴海生物那边给出的解释是,会出现这样的反应,很可能是因为服药人体内本就存在同类型药物,两种物质对撞矛盾,便会如此。”
闻冬指腹倏然用力,按住了指下那枚锁骨钉。
这正是他的猜测
因为他的身体内,确实有一种可以称之为不明物质的东西。
这是他特殊能力的来源。
是他迄今为止不可言说的秘密。
从某种角度来讲,也可以说是他一生痛苦的开端。
“所以,”季凛忽然俯身,攫住闻冬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闻冬,你知道在你身体里的不明物质,是什么吗?”
早已习惯了季凛百般试探,这次却猝不及防是记这样直白的问法,闻冬愣了一瞬,忽然勾唇笑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半是玩笑般自嘲道:“季先生忽然这样直白不同我周旋,算是对我一个病号的关照吗?”
不知被这句话中的哪一个词眼戳到,季凛微微蹙了下眉,他没有回答,只是依然注视着闻冬的眼睛。
季凛的眼眸颜色很浅,可被他这样专注注视的时候,又觉得仿佛在被深渊凝视,望不见底。
闻冬忽然感觉不大自在,他偏开视线不再同季凛对视,说出来的话愈发添了不着调的揶揄意味:“还是说,你被我今天吓到了,怕我死了?”
明明是故意说出来讥讽季凛的话,可在出口的瞬间,闻冬却莫名觉得心脏一涩。
好像在心底的最深处,莫名就开始紧张,而又期待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下一秒,闻冬就听见季凛言简意赅答了一个字:“不。”
闻冬嘴里瞬间泛起一股苦味。
不过还不等这股苦味弥漫开来,季凛就又慢条斯理说了下去:“不怕你死,你死的话,我会陪你。”
明明是句堪称千斤重的诺言,可季凛说出来的语气,却又好似平淡自然得像是在说“你要吃饭的话,我会陪你”一样。
闻冬蓦然侧过头来看向季凛。
在这一刻,闻冬甚至极其罕见,没有管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微微瞪大了眼睛,眼底浮现起难以置信的茫然。
大概是他这副表情确实罕见,季凛唇角微微扬了扬,语气也染上两分笑意:“很惊讶?类似的话,我不是之前就说过吗?”
闻冬默然。
季凛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在那场车祸之后,闻冬曾有短暂冲动,问过季凛有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还可能有另一种关系。
一种跳脱出所谓的“猎手”与“猎物”,更为平等,又能互相束缚,互相占有的关系。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当时季凛回答:“如果我们是另一种关系的话,在那辆车撞来的瞬间,我就不会打方向盘了。”
很显然,在季凛的定义里,真正的伴侣,理应共生,亦共死。
所以季凛刚刚说出那句“你死的话,我会陪你”,闻冬才会感到震惊。
这句话在闻冬听来,简直和“我邀请你做我的伴侣”无异。
“你之前不也默许了吗,”季凛又缓声道,“默许你会考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看,要你的玫瑰永开不败。”
说到这个,闻冬就又想起了脚踝上那个脚环。
他当时说,等季凛出院后,可以给他换一个挂坠,把现在这个调色盘挂坠换成
玫瑰。
这于闻冬而言确实是一种默许。
默许他会认真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季凛出院之后案件跌宕起伏,确实还无暇去定制新的挂坠。
况且,季凛也有私心——
希望定制这个挂坠的时候,他已能真正拥有他的玫瑰。
闻冬薄唇动了动,终于想要说句什么,然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季凛目光也同样落在了闻冬纤细脚踝处,那个他亲手为闻冬戴上的脚环。
季凛没有让闻冬开口,而是抬手食指竖起在唇边,轻“嘘”了一声,之后忽然道:“在你给我答复之前,我还要再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其实说是坦白,可季凛这时候又好像变得含蓄委婉起来。
他没有直接说“我在你的脚环里安装过定位”,而是说“云风别墅区那边,有定位屏蔽装置”。
可闻冬何其敏锐,他又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只是略怔了一瞬,闻冬就反应过来了,他莫名觉得好笑,清冷眉眼都微微弯了起来,忍不住问:“你现在就坦白这个,难道不怕我被你吓到,从而拒绝你吗?”
毕竟绝大多数正常人,如果在得知了自己的追求者,竟然在自己身上装了定位,大概都会被吓到,从而立刻选择拒绝了。
所以季凛这算什么?
是笃定了他和他一样疯,绝不会被吓到吗?
“不怕,”季凛忽然靠近闻冬,薄唇无限趋近于他的耳廓,却又差之毫厘没有真正触碰到,低声问,“闻冬,你听过一句诗吗?”
闻冬忍着想要抬手揉耳朵的本能反应,下意识问:“什么?”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季凛缓声念出了那句诗,“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季凛的嗓音本就低醇如同大提琴,这把嗓音实在太适合用来念这样的情诗。
那简直就是在种下罂粟花海,诱人靠近,沉沦,深陷不可自拔。
念完,季凛微微一顿,又忽然靠得更近,薄唇很轻很轻,如同羽毛般轻轻吻了吻闻冬的耳尖。
之后,他就就着这个姿势,一字一顿问:“所以,我的小玫瑰,你被打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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