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整栋楼的灯都已经暗下。

    喧闹了一整天的福华街也终于有了几分安静的意思。

    谢林庚手枕在颈后,模模糊糊看见隔壁床上被子下拢起的一个包。他扯过旁边的毯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第二天,日上三竿谢林庚才被楼下的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吵醒。

    谢林庚清了清嗓子,从枕头下摸出一根烟。

    炮台烟,很便宜,味道大,有些呛人。他们东兴街头的小混混抽的都是炮台,只一次昌哥从乌鸦哥那儿弄了一包希尔顿,味道倒是特别。

    只不过5美金一包香烟,别说是他,就是昌哥也没那么阔气。

    谢林庚抽完那价值不菲的一根烟之后,还同昌哥吹嘘自己发达了,非希尔顿不抽。

    橙红色的火星在烟头闪烁,深吸了一口,一笼烟雾被吸进肺管又从鼻腔喷出。吞云吐雾间,谢林庚清醒了不少。

    “咳咳。”

    咳嗽声让谢林庚指间一顿,他侧过头,余光瞥见房门口的那个女孩。

    她的眉头微蹙,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谢林庚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对这香烟气味的嫌恶。

    谢林庚夹着烟的手一顿,伸出左手的两根指头将烟头捏灭。

    “诶,你怎么用手捏啊!那可是火!”琅嬛颇有些焦急,从桌子上拿过一个易拉罐,接过谢林庚手里的半截烟头。

    “呵呵,没事,我这样的人皮糙肉厚。”谢林庚无所谓地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烟灰。

    琅嬛听他这句话,扭过身子,不再理床上躺着的那个怪人。早上的活已经做完,她从床铺里边翻出一本少了封面的旧书。

    暖暖的日光透过海棠纹的玻璃落在李琅嬛的身上,她从中翻开折起的一页,认真地读起来。

    谢林庚右手撑起身子,斜靠在枕头上,隔着两层密密的铁丝网,隐约能瞧见她挺翘的鼻子。

    “你在看什么?”谢林庚看似不经意地问。

    “故事书。”李琅嬛没有抬头。

    “讲得什么?”

    “衙内奇侠录,是个古时候捕快破案的故事。”

    “给我说说。”谢林庚爱听她说话,不拘说些什么,只要开口就好。

    “从前,有个江洋大盗,到处偷盗银钱,抢的都是富户巨贾”

    谢林庚烟瘾上来,他正要摸出烟来,想到旁边坐着的琅嬛,还是忍住了。他想转移注意力,开口道:“劫富济贫?”

    “当然不是,他都自己挥霍了。”

    “哦,有钱自然是要花的。”

    “可他花的明明是抢来的钱啊!”李琅嬛觉得谢林庚说得不对。

    谢林庚没再纠结这些:“然后呢。”

    “刚开始他还只是抢些银子,可他越来越贪,甚至还开始杀人了”

    谢林庚看她说得义愤填膺,忍不住笑着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杀人么?”

    “杀人就是让人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见不到妈妈,吃不到好吃的,是最最可恶的事情。”琅嬛说话间握起了拳头,语气中都是愤愤。

    “那这个人被抓了吗?”谢林庚将一根烟放在鼻头前,嗅着烟草的气味。

    琅嬛合上书本:“我才看了一半,你就一直在问我。”

    嗔怪的语气让谢林庚觉得两人的距离近了不少,他呵呵地低笑,又问:“你平时就在这儿看书吗?”

    “是啊。”李琅嬛点点头,她歪着脑袋有些疑惑,“你怎么不去上学?”

    她见过月闵楼里的孩子,上学多半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她想可能谢林庚也是一样。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能去学校还要逃课呢?她的老家还有不少孩子想去上学都没有这个机会。

    “上学”

    谢林庚早就不去学校了。

    幼稚园和小学三年级前他读的都是私立的教会学校,师资雄厚,服务周到,学费自然也贵得吓人。

    后来,后来就是家道中落,他只能被安排去读免费的公立学校。这里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谢林庚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很快就堕落成其中的一员。

    至于不去上学,理由很多,他讨厌学校里那些道貌岸然、满嘴喷粪、只知道体罚学生的不良教师;他也讨厌那些上课睡觉、下课打闹的男生,讨厌那些爱往自己身前凑的女生。

    谢林庚想在这样的学校,能学到什么?

    终于在往污蔑他偷钱的啤酒肚数学老师刘的抽屉里扔了一条蛇之后,逃离了那所学校。

    “你想上学?”谢林庚将身子探出了一些,清楚地看见琅嬛侧着的半边身子。

    她看起来确实是个乖乖的好学生,浅黄色的毛衣下边是一件卡其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是坐在这间摆满了铁笼的斗室里,手中捧着一本书也丝毫不觉违和。

    “是啊,妈妈说等到九月新开学,我就能去上学了。”琅嬛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这样的期待是谢林庚许久未曾感受到的。

    一连几天,谢林庚都安安分分地待在月闵楼402室他的那个小床上。头顶铁丝上那浅绿色斑驳的油漆都快要被他抠了个精光。

    白日里,他习惯跟琅嬛一起听她念那本半旧的故事集,也习惯让琅嬛去买一些叉烧卤肉来加餐。晚上,隔壁曾老太的黑白电视咿呀的噪音让他习惯,他也会帮着去串那廉价的珠串,虽然琅嬛说他是在帮倒忙。

    林姝见他孤苦,也总是对谢林庚多加照拂,就连下班回来给琅嬛带的波板糖也会多出一份来。

    阿昌哥没有同他联系,东兴社街头那些打杀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这样平静的生活既让谢林庚觉得久违,也让他慢慢地适应。

    枕头下的半包烟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不是不想抽,似乎是自己对那丫头太好,让她的胆子变得越发的大了。只要他拿出烟来,就会收获琅嬛的一记白眼,或是被她轻拍手臂以示警告。

    不是说屋子里的老人多,就是说新洗的衣服会沾染上烟味。

    原以为她听话,谁知道比他进了监狱的妈还爱管事。

    “你还不过来吗?”

    谢林庚才从床上坐起,就瞧见李琅嬛卷着袖子,挎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盆站在门口。

    “来了。”

    琅嬛一早起来,就絮絮叨叨说着要给谢林庚洗头。她似乎有些洁癖,不过自己的头也确实快一周没有洗过。之前流的血已经将额前的碎发结成几绺,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一股酸臭的味道。

    琅嬛秀丽的眉毛简直要拧成一个麻花,她忍着这股味道已经很久了。揪着谢林庚腰侧的衣服,让他坐在小木凳上。他弯着腰,感觉到头顶被一双手轻轻下压。温热的水从头顶顺着发丝下落,间或有一些水落在他额间的伤口,微微有些刺痛。

    水房靠里,比他们住得那间屋子要安静得多。只有不知哪个水龙头是坏了还是没有拧紧,有水滴答落下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塑料盆里的热水氤氲出的热气很快就布满了整个房间,湿热气息让谢林庚觉得身上有些黏腻。

    “你的头发好硬!”李琅嬛在他的身后嘟嘟囔囔。

    “头发硬又有什么说法?”谢林庚觉得好笑。

    他不知道李琅嬛从哪听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什么挑食的人容易斤斤计较、手指短的人吃苦耐劳

    琅嬛这些刻板的印象全是来自于她那个没出过山门的奶奶,即便这些说法没得根据,但是一些善良的道理仍是通过老人的谆谆教诲让她记忆深刻。

    “人要做好事,要讲良心。”

    这是李奶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有些干哑的嗓音,说出的这句话让琅嬛一直铭记于心。

    “头发硬的人,脾气倔啊。”李琅嬛倒了一些洗头膏,在谢林庚半长不短的头发上揉搓出一圈泡沫。

    “又是你奶奶说的?”谢林庚问。

    琅嬛的手没停,将泡沫覆上了他整片头发:“是啊,你说我奶奶说得对不对?”

    “这一次你奶奶倒是没有说错,脾气比我倔的少有了。”谢林庚似乎有些得意。

    琅嬛舀了一勺水,慢慢地从谢林庚的后脖颈处浇下。她心想,这一次奶奶说不定是错了,谢林庚一点也不倔,自己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怎么是脾气倔呢?

    因为谢林庚的头发实在是脏,琅嬛又给他洗了一遍。她的手小,力气又弱,虽然做惯了活但还是把水撒了小半在他的身上。

    正好,谢林庚将琅嬛赶回房间,在水房冲了个半凉半热的温水澡。

    他留在月闵楼的衣服不多,好歹还有几件。浅灰色的毛线衫和黑色的工装裤,让他看起来精神不少。

    过了这月,明年他就十四了。

    年纪不大,平日吃得也不算多,但是谢林庚的个子却蹿得比谁都要快。

    一米七的个子,手长腿长,这样的身材时常让昌哥自嘲自己连个娃娃都比不过。

    谢林庚将斜在额前的刘海向后捋了捋,模糊肮脏的镜子里映出他俊秀的半张面孔。消肿之后,他的五官轮廓愈发清晰。

    谢林庚生了一双好眼睛,像他妈妈,双眼皮的丹凤眼,微微上翘。眉毛又生得凌厉,勿怪圣约翰中学的那些女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他的指尖抚过薄唇下的那道伤口,黑紫色的痂已经褪去,粉嫩的新肉冒了出来。

    谢林庚扯过一旁挂着的毛巾,耷在手腕上。水房外面的走廊上挂着的当□□星敏敏的挂历,让他脚下一停。

    腊月二十八。

    日子竟过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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