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卞是真的希望女儿能活得明白些, 这世上除了他,没有谁会无理由地迁就她,活在纷扰红尘里, 随心所欲只是一个形容词。
“你从前喜欢那些吊儿郎当模样俊俏又油嘴滑舌的, 我也只当你少女怀春, 见你知道恪守礼仪,笑笑便罢,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嫁了便是嫁了,需得学会夫妻相守之道, 两个人生活, 总有许多要磨合的,没有谁非要迁就谁, 你这样瞧不起自己的丈夫, 如何能恩爱一生?”
隋愿想起自己上辈子看中的那些儿郎, 后来一个个到了壮年就发福,秃头大肚子, 不是没出息就是纳妾乱来, 不由理亏。
可隋卞说她瞧不起顾之恒,她还是很不服气,这辈子她对顾之恒还不尊重么?
她一直都在忍让、帮助他, 用伙伴的眼神看待他, 连带着对他的家人都友好和睦。
她心里的委屈也开始慢慢发散, 昨夜的回忆再次翻涌,上辈子过的不幸福, 不都是因为嫁给了顾之恒, 这世上, 难道就真的只有他一个好男儿?她难道就真的非他不可?
隋愿控制不住哭诉:“爹,我当初若嫁的不是他,如今说不定我也和那人琴瑟和鸣,像你跟娘一样恩爱幸福……”
隋卞闻言有些无奈,他和妻子的确是恩爱夫妻,大概隋愿听外人说多了,可谁知道夫妻的内里如何,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隋卞,隋愿也不能像她母亲一样活着。
他快速看了眼帘子,低声喝斥,“傻孩子,你在胡说什么?你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光是风花雪月、饮露餐风就够了么?我与你母亲难道就没有争吵么?隋愿啊隋愿,我以前只觉得你骄纵任性,没想到还这么蠢钝。”
“你这样的性子,你以为除了我跟之恒,还有谁能真的容忍么?你对自己该有个清晰点的认知了,就你现在耍的小性子,搁在玉京世家里,谁能受的了?”
隋愿被说的一句话都没法反驳,只一味的不服气,一双杏眼泛泪。
隋卞又心疼又生气,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出嫁前还念叨那个俊美的齐家公子,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么?”
隋愿被隋卞一顿说,都没反应过来,听他说到什么齐家公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天地可鉴,时隔多年,又整日对着顾之恒那张利落英气的俊脸,榻上纠缠多年,她都不记得齐家公子的脸是什么模样了。
不等她说话,隋卞又沉声道:“那小子如今成婚,房里已经纳四五个小妾了,你要是嫁在玉京,上半辈子和妾斗,下半辈子和妾生子斗,中间还要讨好男人,隋愿,就你这性子,你能和那些人精子斗几个回合?你能在那些美妾的花丛中,抢到你的男人么?”
隋卞拧着眉,“就这性子,真能忍到那一天?怕是还没发生什么,你就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隋愿闻言讷讷无言,她的性子,就不是跟妾争男人的性子,不然上辈子她最后为何跟顾之恒闹翻?
隋卞也觉得自己有些严厉,摸摸她的发顶,“阿愿,我给你取名隋愿,便是希望你心有所想,便能遂愿,当然,这世上还有许多好男儿,他们很好,可你爹我不认识,你的年纪也等不起下一个顾之恒。”
他满心不舍,看着已经为人母的隋愿,声调越发温和。
“你要明白,我们这一生遇到的人有限,你爹我没用,做不到人人皆为友,可我在你出生时就知道,我一定要为你挑一个适合你的相公,能爱你护你的男人。”
隋愿听得眼泪汪汪,抱着隋卞不松手,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话,“那我也可以不嫁啊,我一辈子陪您。”
隋卞却不认同,他难得见女儿能听得进话,今天似是要将那些道理都讲透了,他不想隋愿将来会犯错。
“即便你不嫁,我是可以养你,那你能抵得住千万人的唾沫,光是你那些姊妹们的白眼你就要躲在被窝里哭,我以后死了,你很有可能连财产都守不住,或许会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你若是有这个准备,你尽可以为所欲为。”
隋愿像上辈子那样,被他用言语再次将她心里的所有骄矜给戳得粉碎,她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哭得更狠了。
从没听隋卞说的这么严厉,上辈子他或许也想说,只是后来一直没机会,她也压根不愿听,心里只有无尽的埋怨。
隋卞听她哭得伤心,自己也难受,摸摸她的头,声调尽量柔和,他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隋愿过得好的。
“我也知道你觉得自己委屈,可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女儿家活在这世上太难了,我护不完你这一世,只能找个可靠的孩子来护住你,男人一生不婚,外人顶多就说几句闲话,可女儿一生不婚不育,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吗?就你这娇气性子,恐怕立时就要去寻死觅活……”
隋愿听着他温声劝慰,满满全是爱女之心,想起上辈子他逝去的消息,自己肝肠寸断,抽泣着反驳,“您胡说,我才不会,您也不会死,您长命百岁,长命千岁。”
隋卞无奈笑了,又再次叹气,对着宝贝女儿只能心软。
“你这孩子啊,不会才好,世道赋予人的枷锁太多,活在世上,本就不易,你已经很幸运了,出去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哪一个有你如今过得自在,之恒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我千挑万选,从小考察出来的,你但凡聪明伶俐一些,你们的日子肯定能过好。”
隋愿垂首腹诽,她哪里不聪明伶俐了?这还是自己的亲爹吗?难道顾之恒就没有错了?
她上辈子固然有错,可两人过日子,难道错就真的只在她么?
“你也说夫妻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儿,难道他就没错,全是我的错?爹,你就是不爱你女儿了,什么都怪我,他话少人老实,我任性脾气差,所以不管什么事就说我欺负他,你太偏心眼了。”
“我还是不是你女儿?你干脆让他当你儿子算了,我也不碍着你们父慈子孝……”
她说着就泪眼滂沱,又想起自己的委屈,从上辈子到这辈子,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端正自己的态度。
自己固然是有错处,可顾之恒那么多年的冷漠,凭着他沉默寡言老实可靠的性子,骗了外头多少人?她的苦只在心里,在身体里,难道外人看不出来的委屈,就不算委屈了么?
她对顾之恒的坏流露于外,可顾之恒对她呢?用心用态度用行为来鞭笞她,夜里那些辗转反侧,她的心何尝不是千疮百孔?
隋卞闻言一愣,倒也没再反驳,沉吟一番,觉得女儿说的很对,他也要敲打敲打女婿,自家女儿怎么教导都是他的关心,可女婿那就要讲究方法了。
“你说的对,是爹考虑不周,我会跟他谈谈。”到底是自己的宝贝,舍不得她有一点难过。
他见隋愿有些疲惫,便将孩子抱出来交给奶娘,哪料一出门就碰到顾之恒,不由很是尴尬。
方才父女俩说的话不会都被听到了吧?
顾之恒倒是若无其事地行礼,“父亲,我给孩子做了个摇篮,刚刚送过来,阿愿休息了?”也是点明自己什么时候到的,示意自己没有偷听。
隋卞也松了口气,方才那些话是父女之间的私密话,若是女婿听到,怕是会坏了小夫妻的感情。
他拍拍顾之恒的肩,笑着道:“走,咱们翁婿两年不见,也说会儿话。”
顾之恒欣然应允,依旧是板正的一张脸,对着隋卞,也越发恭敬。
隋卞对顾之恒很有好感,问的也是关心之语,“听说你从巡守升任小旗了,这很好,凭自己得来的东西最放心,将来不管如何,妻儿始终是你的根,之恒,阿愿被我宠坏了,性子骄纵娇气,如今生了孩子一时有些难受,你作为丈夫要多忍让。”
顾之恒连连摇头,面有愧色,“阿愿性子很好,是我有很多不足,对她不够好,也不够关心。”
隋卞知道隋愿的狗脾气,心知肚明,听他这么说只觉满意,不过他也看出这孩子的确少言寡语,隋愿从小就是个小话痨,肯定受不了。
“你这孩子自幼就话少,只知道闷着头做事,阿愿这孩子在家被我宠得娇气又任性,只肯听人软语,你和她相处,也要温柔体贴些,莫要一味的沉默,多说说话,不拘什么,便是家常话也能来上几句,她就知道你是在意的,女儿家嘛,哄一哄也没什么。”
他是真的一张老脸都祸祸在女儿身上了,好在他的话也是真心为两人好,劝人也是先说了隋愿一通,这样也好叫别人接受。
果然顾之恒若有所思,耳根微红,连忙点头,“父亲说的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其他的话,就到了晚饭时候,隔辈亲的隋卞陪着孩子吃,吃完还要陪孩子玩会儿,留下顾之恒和隋愿一起用饭。
顾之恒看着隋愿一反常态的冷漠,只一心吃自己的,丝毫不想跟他说话,只觉嗓子干涩无比。
他清了清嗓子,“天气热,刘妈妈说这几日你千万不要吹风,等出了月子就好了。”
隋愿只淡淡应道:“嗯。”
顾之恒又忙找话题,“孩子的名字你想过没?我,我取了几个名字,父亲说还不错。”
隋愿点头:“好。”
顾之恒也彻底没话了,他从小就不爱说话,不知该怎么去跟隋愿沟通,平日两人在一处,隋愿的话也多些,他想起岳父的话,有些坐立难安,饭都吃不下了。
隋愿却感受到了畅快,上辈子就是这样,她鼓起勇气想和解,难得说话,顾之恒便是这样应她,那时候,她当真是委屈至极。
可见他满脸尴尬,手足无措,又觉得自己在为难他。
这辈子再看这人,也知道他是真的不会说话,性子稍显木讷,天生平淡,除非她主动带着,床榻上表现还算正常,一旦青天白日有外人在,他就很是拘束。
仔细想想,两人从成亲伊始,不管何时大多都是隋愿主动和他说话,要他自己主动开口,太难了。
重来一回,她自认有错,也并非对他无情,父亲说的对,自己太过于理想化了,哪有谁天生就要迁就谁的,他始终是自己的丈夫,也是女儿的父亲。
若不想继续上辈子那样的日子,就多劳累些罢,她到底占了重生的便宜,也不能指望一个榆木疙瘩突然开窍。
隋愿指着一碗汤,示意顾之恒端过来,“你给女儿取的什么名字?”
顾之恒听到她开口,像是听到什么好消息,面上立刻露出轻松的表情,殷勤的帮她端汤:“叫顾明静,你觉得好么?”
隋愿闻言顿了一下,眼神柔软,“顾明静,这名字很好。”
顾之恒却像是受到莫大鼓舞般,手都比划了起来,双眼明亮,语调轻快,“我翻阅了许多书,最后却还是放弃了,我觉得明静两个字就很好。”
隋愿转头看了看他,其实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了,他的性子,确实就是这样,上辈子她的态度和言语都过于激烈,使得他越发沉默。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慢慢和缓起来,隋愿觉得隋卞也不是完全不对,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深究,太累了。
顾之恒夜里又睡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虽没有再开口,却给予了足够的安全感。
他其实到现在都不太懂隋愿的情绪,只是本能的想多陪陪,不过大夫说了,妇人生完孩子后情绪非常不稳定,作为丈夫,要多包容体贴。
与丈人说的都大差不差,他肯定能做到。
就这么过了几天,顾之恒已经开始安排孩子的满月酒了,隋愿见隋卞和顾之恒兴致勃勃的,刘妈妈也十分尽心,便没有插手。
她巴不得当甩手掌柜。
不过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昭和十八年八月初的时候,顾之恒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儿,于他而言十分重要。
满月酒办的很热闹,虽然在宁安城认识的人不多,但是隋愿还是请了柴发那些伙计,顾之恒也带来了两个人,王韬则是朋友遍地,叫来了不少人,搞得宴席热热闹闹,大家都很高兴。
顾之恒这一日非常开心,他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氛围,看着妻女的眼神越发柔软。
隋愿抱着孩子在外面晃悠了一圈,露个脸就回后院了,翡翠玛瑙两人将今日收到的礼单呈上去。
“除去今日来吃酒的,还有国公府里两位老爷,夫人姊妹们的礼也都收到了。”
隋愿先是去看今日来人的礼,一个个都特别逗趣,有自家娘子做的小衣服,还有做的小老虎玩偶,王韬则是送了一个布娃娃,模样怪异,不过布料十分柔软,明静还挺喜欢。
她并不在意价值,只觉得每样礼物都很可心,看女儿躺在一个崭新的摇篮里,做工十分精致,边边角角全都打磨光滑。
玛瑙见她一直看,便解释道:“这是姑爷亲手做的,小姐躺在里面,连哭都很少,奶娘还说小姐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小孩。”
隋愿摸着摇篮,心里也慢慢软和起来,她或许想错了,顾之恒并非不想关怀她,他也在努力尝试,可能是她过于骄纵娇气,让他觉得难以相处,夫妻两人磨合不当,所以沉默的他越发沉默。
就像从她怀孕到生下明静,他其实每样都参与了,也给予了足够的关心,只是他不说,她逼着他也无济于事。
隋愿忽然就像是点通了某一处穴位,上辈子她就是没活明白,说不如做,她何必非要他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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